不知跟死亡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但睡眠應(yīng)該也是一種習(xí)慣。
多年來,除非受傷或疾病,劉氓最疲乏的時候也不過安眠四五個小時。這一周來,他總是睡得很早,很死,往往是天光大亮才醒來。可能是因為最近生活規(guī)律,也可能是嘉爾曼給他一種從未體會過的,也從不愿去體會的奇異感覺,罪惡中帶著蕭索,帶著清醒,讓他不知不覺間沉迷。今天不同,他還是睡得很死,卻按照多年來習(xí)慣,很早就醒來。
嘉爾曼不在身邊,這是他腦子里第一個念頭。茫然看看,燈光昏暗,結(jié)滿霜花的窗欞只有微弱反光。兩個女奴背對他跪坐在壁爐前,看不出是睡是醒。
嘉爾曼離去不久,這是他第二個念頭。馥郁的香味仍然濃郁,那帶著淡淡傷感,微微譏誚注視自己的眼眸卻不在,溫潤,帶著莫名寂寥的觸感已經(jīng)模糊。
枕邊有一張紙。他沒有觸碰,只是默默坐起身。腦海中飄飄蕩蕩,似乎沒什么思緒,又像是百味雜陳,最后卻化為寧靜,不帶任何情感的寧靜。該結(jié)束了,對她,對自己。他在心底念道一聲,離開溫暖的被窩,沒有任何留戀。穿衣時,他看出兩個女奴明顯有不安的神色,卻沒有問,也不用問。
憑感覺來到城堡后方的天臺,嘉爾曼果然在哪里。她穿著兩人第一次在普羅旺斯見面時的藍色衣裙,很單薄,但對她來說應(yīng)該不算什么。天臺上積了很厚的雪,她朝著東方跪伏在雪上,姿勢看起來很輕柔,卻沒有一絲熱氣飄散。
靜靜看了一會,劉氓想起,嘉爾曼曾趁他閑暇時提出過一起來這里看雪景,但他沒能滿足,就像他連這女人想什么也沒有關(guān)注過。也許該滿足她這小愿望。不管是仇人還是愛人,這一周的感覺很美好,很奇妙。
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看了會雪景,劉氓扭臉說:“你能看到哪?故鄉(xiāng)么?”
這是肯定的。嘉爾曼閉著眼睛,雖然臉色青灰,卻透出迷醉的笑意,似乎沉醉在美夢里。即便四處漂泊,不知來自何處,每個人心中都有故鄉(xiāng)的美景。只是不知道,嘉爾曼跟誰在那美景中徜徉。
劉氓繼續(xù)看著東方,直到朝陽升起,明媚的讓他睜不開眼睛。
再次轉(zhuǎn)過頭,他看到嘉爾曼右手上帶著一把精巧手刺,不過刺尖卻刺中自己左臂,刺入一丁點。看清那鋒刃上幽藍光芒,他可以想象,一周來,這把手刺多少次在自己沉睡時抵近胸膛,卻從未刺落。
不該招惹她,讓她在仇恨中默默老去。不,不管是不是這結(jié)局,都應(yīng)該盡早結(jié)束。兩個聲音同時在腦海中響起,讓他覺得有些暈眩。很久,他沒弄清哪一個聲音正確,但耳側(cè)卻飄過弗拉明戈鏗鏘的節(jié)奏,眼前閃現(xiàn)嘉爾曼仇恨的眼神。該恨這世界,該恨的只有人。又是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他卻不再需要答案。
“陛下?”
約瑟夫關(guān)切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笑笑,劉氓站起身,心中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只是覺得有點沒睡醒,很想回家。再次看看嘉爾曼,這似乎只是一具尸體,普通的尸體,跟自己戰(zhàn)死的士兵有些類似,跟瘟疫中死去的平民有些類似。當(dāng)然,還透著點不同,可以讓他眼前飄過模糊的面容。不過,這些面容帶著笑意。
嘉爾曼頸間的掛鏈很亮,他想取下來,也許是打算留個紀念,不確定。最終,他沒有動手,而是平靜的說:“火化,骨灰灑進萊茵河,讓她隨意飄散,有可能回到故鄉(xiāng)…”
他說的很認真,直到約瑟夫單手撫胸答應(yīng)才轉(zhuǎn)身離去。
他沒再回頭,一直走回臥室。樓道里有沉重的跑步聲,可以聽出來,奔跑的人想壓低聲響。一個維京小弟站在臥室門口,看見他,向屋里撇撇嘴。他搖搖頭,走進臥室。
兩個女奴緊緊抱在一起,縮成一團。他走過去,問道:“想回家么?只要你們的家人還在,我有把握…”
說到一半,他笑起來。這話他好像說過,在愛琴海的船上,跟那個賈二娘說過。這次同樣無聊,但結(jié)果不可能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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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呆在這。嗯,嘉爾曼教過你們拼寫么?”他問道。
兩個女奴茫然,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拼命點頭。
“不用怕,這跟你們無關(guān)。她是個好女孩,心里有事,你們應(yīng)該看出來。以后沒事可以看看書,圣經(jīng),可蘭經(jīng),都行,你們應(yīng)該有信仰…”劉氓絮絮叨叨半天,等兩人恢復(fù)卑微的神情,又在心底嘆口氣,覺得少了些什么。來到床前,那封信還在,不過他還是沒有觸碰,默默離去。
走到大廳,約瑟夫匆匆走進來,飛快的觀察一下他的臉色才問道:“陛下,您…”
“我現(xiàn)在回獵宮,照顧好這,偶爾還會來。”話一出口,他趕回獵宮的念頭一發(fā)不可收拾,匆匆走向馬廊。
年華已經(jīng)老去,但虎一狀態(tài)很好。鐵蹄踐踏冰須覆蓋的大地,讓他找回鐵馬金戈的暢快。他越跑越興奮,將臉貼在馬頸側(cè)低聲催促心愛的伙伴。虎一似乎感覺到他的心情,四蹄紛飛,將一叢叢灌木和大地一起撂在身后。
老遠,獵宮守衛(wèi)就發(fā)現(xiàn)他和那幫維京小弟的身影。等他來到門口,吊橋附近已經(jīng)聚集十幾個人,像是前來拜訪的親戚。他沒有理會,笑著奔過吊橋,直奔馬廊,仿佛出征歸來的騎士,著急見心愛的妻子。
等他回到城堡門口,胡安娜等人也迎了出來。大家都是滿臉的疑惑,但他心情出奇好,微笑示意,然后不顧胡安娜掙扎,兜腿抱起她就跑。獵宮很快充溢各種笑聲,有憨厚的,有壓抑的,有真誠的,有幫腔的,不管怎樣,這里跟公爵城堡完全是兩個世界。
“亨利,你這是…”來到臥室,好不容易讓劉氓放下自己,胡安娜小心捧著肚子坐下,等確定寶寶無恙,才羞惱問道。
與近一個月前相比,胡安娜似乎又胖了不少,原本維陷的臉頰飽滿圓潤,眉間洋溢著說不出的幸福感。可惜,著幸福感明顯不是為他而來。
臥室很大,典雅而溫馨,絲毫不顯空闊,更沒有那間小臥室的局促感。像是翻過書頁,劉氓此時只覺得幸福。將披風(fēng)遞給早就跑過來的侍女瑪利亞,懶洋洋的坐上躺椅。愛娃和貝德利亞笑著離去,沒一會,走廊里傳來低低的話語聲,應(yīng)該是姨母和阿黛勒等人詢問情況,不過聲音很快安靜下來。
妮可沒出去,怯怯的站在胡安娜身后,臉上不僅有疑惑,還有擔(dān)心。但劉氓沒有理會,走到胡安娜身邊跪下,將耳朵貼在她肚子上聽了會急促,卻充滿旺盛精力的小心跳,吁了口氣,愜意的將臉埋在胡安娜腿間。
胡安娜心中的疑惑瞬間變成驕傲的蜜意,用手指插進他的發(fā)間,輕輕的梳理一會,喃喃道:“不管是怎么回事,你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企盼遠比消逝迷人。劉氓哼哼幾聲,很快幸福的睡去。
等他醒來,已經(jīng)是華燈初上。床鋪溫軟舒適,身邊卻沒有胡安娜。他猛一驚,隨即放松下來,每個毛孔都涌出細密汗珠。雖然很安靜,可以聽到細碎的響聲,隱約,卻很溫馨。
他抹了一把臉,心頭也恢復(fù)安寧。起身拉開床幃,愛娃和妮可扭臉看著他,剛才可能是在聊天,佩特拉正怯怯的走過來。看看壁爐上方的座鐘,不過是凌晨。
再次抹一把臉,他感到有口渴。吩咐佩特拉弄點飲料,她卻端來一杯酒。他沒介意,一口喝完,問道:“皇后呢?”
佩特拉愣了下神,又回頭看看妮可和愛娃,才小心說:“皇后讓您好好休息,再說,她也不方便跟你一起睡。”
這樣啊,劉氓心中徹底安定,但一種不真實感又冒出來。他晃晃腦袋,起身來到書桌前。見有些文件,就讓佩特拉去煮一杯咖啡。佩特拉應(yīng)聲而去,愛娃也跟上。
他剛翻開文件夾,妮可卻輕輕走過來,拉一把椅子坐下,低聲問道:“亨利,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跟那個…”
劉氓知道這事瞞不住,但不想提起這事,搖搖頭。妮可呆呆的看他半天,又笑著說:“那就好。你不知道,胡安娜有多愛你。這一陣她是跟你生氣,是因為太擔(dān)心失去你。她等了太久,已經(jīng)不知道還能怎樣…”
值得么?妮可的話并不能帶來安慰,反而讓他有些心煩。但他不可能表露,因為說話的人也許是在傾訴自己的苦悶。
低頭看看文件,是關(guān)于難民安置的。應(yīng)該是被美因茨事件和斯特拉斯堡等城池平叛的震懾,瓦本的大糧商不等他動手,乖乖的將囤積糧食原價吐出來。加上不少貴族主動借貸,好心農(nóng)夫接濟,應(yīng)該能保證十幾萬難民大多數(shù)活過冬天。
這也是愛吧?雖然借助了自己的力量,西爾維婭的愛仍是博大的,無私的,而自己居然連最自私的愛也弄不懂,學(xué)不會,更做不到。一個個面容在眼前晃過,他知道自己一個也放不下,哪怕是剛才那個卑微而仇恨自己的女人。危險可以逃避,心靈無法躲藏。
妮可又想說什么,他笑著摸摸她的小臉,起身走向門口。他想去看看胡安娜,出了門,又忘記自己要干什么。見施陶芬貝格站在門邊,他沒理會,低頭走了幾步才問道:“有緊急情況?”
半天沒得到回答,納悶的回過頭,卻見施陶芬貝格表情僵硬,恍惚,好像很疲憊的樣子。他沒太注意,一邊轉(zhuǎn)身繼續(xù)走,一邊隨意說:“注意休息。嗯,要不陪我去天臺上轉(zhuǎn)一會,冬天的夜色其實很美…”
無論房間內(nèi)有何不同,冬夜獵宮天臺與公爵城堡一樣清冷。靜靜看了會遠處的山巒,劉氓發(fā)現(xiàn),除了歡愛和偶爾無聊的話語,他對嘉爾曼幾乎沒有印象。如果說有,那就是弗拉明戈仇恨的眼神。也許該看看她寫的什么。念頭升起,隨即飄散。
施陶芬貝格一直站在背后,呼吸越來越粗重。他撇去無謂的思緒,正想回頭過問,眉梢卻猛地一跳。他本能扭身躲閃,背后還是一涼,肩胛下方一陣刺痛。
后退一步,習(xí)慣性擺出戒備姿勢,他才明白是施陶芬貝格發(fā)動襲擊。但施陶芬貝格卻像是呆住了,沒有進一步動作。
“為什么?”被部下偷襲絕無僅有,劉氓呼吸都要停止,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說不出的憤怒和蕭索。
一樣?xùn)|西從施陶芬貝格殘缺手上掉落,是嘉爾曼的手刺。劉氓瞬間明白了什么,心頭又涌上濃濃酸意。
“為了一個女奴謀刺自己的領(lǐng)主,施陶芬貝格,你真是騎士的典范。”劉氓平靜說道,平靜的陰沉。
不過這聲音將施陶芬貝格從恍惚中驚醒。憤怒慢慢浮上臉龐,他像是絕望掙扎般回答:“陛下,我愛她…,但跟您想的不一樣。她只愛你一個人,也只恨你一個人。我只是,只是…”
“去奧地利,去保加爾前線,像騎士一樣死在戰(zhàn)場上。”劉氓不想跟他啰嗦,丟下一句,走過他身邊。
傷口已經(jīng)麻木,肩背和脖頸僵直,暈眩感不停沖意識。就此一了百了也不錯,劉氓忽然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