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染音聽罷,換過衣裳便出了門去。忍冬正等在門外,看見杜染音出來福了一福。
“姑娘是要往皇后宮里去么?”她欲跟著杜染音,穗春卻瞥了她,眉宇間頗有些不屑。
“忍冬姐姐今天也累了,我陪姑娘過去就是?!?
杜染音欲說些什么,想想也就罷了,攜了穗春便出門去。
穗春有些憤憤:“姑娘以后還是少用忍冬為好?!?
杜染音卻笑了一聲。
“為何?”
“奴婢覺得她言行有異?!?
杜染音不語,卻也心知肚明。若說鳳逝川帶她出門早有預備,她也在臨行前對云落軒里的交代好了說詞,應當是可以應付過去的。而今日皇后卻反常地等她到子夜,若不是忽然發生了大事,就只可能是她身邊的人,向皇后說了什么,讓皇后感到不安了。
皇后身邊的宮人在宮門口舉著宮燈張望著,冬夜天寒,尤其是這樣的時辰。那小太監凍得瑟瑟,不住的往嘴里呵氣,來回踱著步子來暖和凍僵的腳。
看見杜染音過來,小太監眼睛一亮,忙不迭地過來照路:“姑娘可算來了,娘娘已等了多時。”
杜染音點點頭,便有宮人進去通報,而后大門開啟,孫嬤嬤站在階上睨了她一眼,語氣頗有些冷。
“進來吧?!?
皇后已經除了釵環,洗凈脂粉的她,臉上的皮膚在燈光下依舊充滿光澤。殿內雖生了兩個火盆,但她身上仍披著一件厚實的貂絨大氅,蓋下來直遮住腳踝。雖已入中年,一頭秀發仍如黑色的綢緞,滑而順潔,與墨色的大氅在暗光下相融,只露出臉和一片白皙的脖頸。
她嘴巴深抿,眉頭皺結,雖不言語,身上的森寒憤怒卻驅散了這宮室原本如春的暖意。
她身邊站著的兩個宮女,也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偶爾面面相覷,又很快嚴肅站好。
杜染音福了一福:“染音來晚了,擾了娘娘休息,是染音的過?!?
皇后抬起頭來,見她身后只跟了穗春而沒有忍冬,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說吧,去了何處。”
杜染音卻低低輕笑了一聲:“娘娘如今是不信任染音了么,出宮的緣由早告知了忍冬,以防娘娘問起的。”
被皇后看做是借口的所謂“緣由”被她這么方方地提了出來,皇后不由心疑。她交代給忍冬自己要出宮查些事情,可具體是何事卻都沒有說。
杜染音原本還欲扯謊瞞過,可此次,她這趟出宮卻遇上了周墨離,可不正是天意。
“不知娘娘可知,安清王返京了?!?
她壓低聲音,沉沉說道,皇后果真目光緊縮,身子前傾,直直地凝視她。
“什么?果真?”
“是?!?
皇后揮了揮手,她身后的兩個宮女便退了出去,穗春見狀,也就與她們一起離開了。
“安清王是被張貴妃召回京的,意欲何為尚不清楚,娘娘需要多加提防。”
皇后點點頭,面上似有郁色。
“這賤人為何總不消停,實在可惡,這宮里頭沒有是叫人幾個省心的。你不知道,今日本宮被那季初凝著實惱得慌?!?
她將手在案上一拍,胸口也起伏起來。
“上次給她那教訓,今天逮著機會竟在皇上面前賣起慘來,叫本宮挨了皇上一頓訓責,叫本宮寬容待下。好個季初凝,不念本宮對她的恩德,倒是個錙銖必較的小人?!?
“娘娘是皇上至親之人,太子妃如何能與您相較?;噬厦髅嫔线@樣說,不過是安撫外人。孰輕孰重,皇上心里怎會不明白,便是太子妃的過錯,他也不會拂了太子妃。這便如兩孩相爭,雖心疼的是自家之子,也少不得要將相爭之物謙讓給外人,而告誡自己的孩子?;噬蠈δ锬锏目嘈?,何嘗不是這個道理?娘娘是最明白皇上的心的,又何必在此事上掛懷?!?
杜染音三言兩語,便撥解了皇后心中的郁結。她深夜不眠,不單單是因為杜染音。更多的便是因為這件事,而難以入睡。
“本宮懂得皇上,可惜皇上卻未必懂得本宮啊?!?
皇后嘆了一口氣,紅燭嗶剝一聲,光線黯淡下去,在她臉上投下一片陰影,看起來倒有一些憔悴了。
“安清王手握重權,忽然回京,不是善事。太子無心朝政,不專書文,皇上已有幾分不滿。本宮的后宮里,左有張氏弄權,右有玄妃獻媚,焦頭爛額,辛苦非常。本宮經營多年,萬不能將太子之位,斷送在張貴妃和安清王的手里?!?
“娘娘不必擔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娘娘高居后位,還忌憚這些么。只是安清王他不得不防,如娘娘所說,他握有重兵,若真有心,太子恐怕難敵。何況,依染音之見,安清王之于皇位,也未必是毫無興趣?!?
杜染音的最后一句話,等于向皇后投了一顆炸彈。她的心劇烈跳起來,修長的手指緊握在一起,甲片上染著的蔻丹,從指甲修剪的邊緣,出現了些微的裂縫。紅蔻丹會隨著指甲的生長而被剪去,除非在新的指甲生長出來以后,再染上新的蔻丹。次次防固,沒有什么一勞永逸的辦法。
“既如此,你就替本宮好好看著他?!?
皇后揉了揉眉心,杜染音便走到皇后身邊,替她捶起肩膀,為難道。
“娘娘您也知道,染音如今的身份,若要監視他,恐有不妥?!?
皇后想到周墨離對杜染音的心思,又聽杜染音這么說,只得作罷。
“既如此,你就尋人找機會殺了他。他此時身在暗處,正是動手的好機會?!?
“咚”的一聲,垂地的深紅簾幔后頭傳來一聲悶響。聲音雖不大,在這靜夜中卻是格外清晰。
“什么人在那里!滾出來!”
皇后怒喝一聲,她和杜染音俱是心驚。在這間宮室里,竟然還隱藏著第三個人,而她們都沒有發覺!
杜染音走上前,一個人影欲從窗外飛出,杜染音疾行幾步,揪住那人的衣領,便將她重重摔在地上。
那小宮人見被發現,全身瑟縮,趴伏在地上。杜染音掰過她的下巴,小宮人是標準的瓜子臉,然而眼睛太小,鼻頭太大,五官便普通了許多。在這美人如云的后宮里,實在是不會叫人留心的樣貌。
這是一張杜染音從未見過的臉,看起來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但看她剛剛預備翻窗的動作,必是有幾分身手。
“你是誰,哪個宮里的?深夜潛藏在宮里,可知是死罪?”
小宮人還未答話,皇后便憤怒地站起身來:“本宮認得她,這是季初凝剛收到身邊的宮女,名叫鴿兒。這個季初凝,竟派人來監視本宮么,簡直膽大包天!”
“不不不,奴婢冤枉”。
鴿兒嚇得連連磕頭,哭道:“太子妃聽說娘娘身子不適,特派奴婢前來問候。”
“一派胡言!”
皇后一腳踹在鴿兒身上,鴿兒吃痛地一偏身子,又重新跪伏下去。
“既是來問候本宮,何必躲在本宮的簾后竊聽?”
鴿兒哭泣不止:“奴婢冤枉,奴婢……”
她欲扯出什么謊來,但皇后的又一腳猛踹徹底打斷了她的話。
“染音,你將這賤婢押送到皇上跟前去,讓皇上知道他的好兒媳,是如何犯上的?!?
“娘娘勿急。”杜染音將皇后扶到位上,“太子妃既有這等心思,咱們不如將計就計。她畢竟聽到了我們的秘密,若是押送到皇上那里,她將此事說出,咱們不就百口莫辯?!?
“那就割了她的舌頭!剁了她的手足!”
皇后恨聲道。她何嘗不知道不能押送到皇上面前,便是將她立時殺死在這,季初凝若是鬧騰起來,自己也要惹得滿身臟泥。
“依染音所見,不如將她放回去,也算給太子妃一個警告。安清王那里,咱們稍安勿躁。安清王一點事情也沒有,單憑一個宮女的一面之詞,說破了天,也是污蔑?!?
皇后思來想去,也覺得這法子未為不可,便將那鴿兒叫來。
“本宮留著你這條賤命給你的主子交差,你盡管告訴她,若是以后還想監視本宮,不妨找幾個伶俐的,省的如今日一般,被本宮撞見?!?
那鴿兒哆哆嗦嗦,杜染音站在一旁,卻看見她的眼里分明閃過一道精光。
“謝娘娘大恩,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鴿兒磕了幾個頭,便在皇后的怒視下退到窗邊翻了出去。
季初凝怎會出此險招,派宮女大半夜的來皇后的宮室里?可若按皇后的說法,她又確實出自東宮無疑。
杜染音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宮女來歷非凡,未必是真心效忠季初凝。她假裝忠心待在季初凝身邊,又猜準自己不會殺了她,而將禍事引到季初凝的身上。
杜染音雖想到這些,但自然不會說穿?;屎笕缃襁@樣痛恨季初凝,不就正中了她的下懷?
“季初凝的膽子越發大了,本宮不能坐視她如今這樣妄為。安清王的事先不要動手,你替本宮想個法子,除了季初凝和那個宮女,以絕后患?!?
“是,夜深了,娘娘早些安歇?!?
杜染音剛剛替皇后按摩時,看見她的發中有一根白發,一片墨黑之中的一點白,那樣觸目驚心。沒有了脂粉的遮蓋,她眼角的皺紋也無從藏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