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外義莊。
宮裡頭的一些下人太監死了之後,便會被運到這所義莊來,若有人認得的,便認領了去,給一個墳地,吃得人間香火,來世投胎好人家。無人認領了去,屍體則是在這兒放上世世代代,魂靈不散。
因而,此義莊裡的屍體有的甚至已死了上百年。宮裡一些人若是嫌運屍體麻煩,知道那屍體本是無親無故、無人來認領的,便會將屍體焚燬成灰,撒入宮裡頭的枯井當中。
而至於玉綰,人人都曉得她和三皇子的側妃的關係,自然是沒一個人敢動的。
屍體被完好無損的運到了義莊,玥川也認過了。白布下的人是玉綰沒錯,縱然她的身軀已經腫脹得變了形,玥川仍然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宮裡的宮女死後,是無人會想要去追究她的死因的。因爲有些時候追究下去了之後會發現,所觸及到的都是一些不該觸及到的人。所以,玉綰死後,人們只敢保留住她的屍體運到宮外的這所義莊來,至於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好的一個人爲什麼會突然不見,則就無人知曉了。
提刑官趙亦這回不是自己來的,而是讓玥川請來的。
他本身和玥川並不認識,只是收到了玥川的一封信,信中請求要他幫忙此事。趙亦思維比常人要敏捷不少,至今平反了不少冤案,也破過許多大案子、救過很多含冤受屈的人,其細心和智慧,被當世人稱爲“神眼”。更重要的是,玥川知道他是一名古道熱腸的人,雖說若案件查下去牽扯到位高權重的人物,他會就此收手作罷、不再深究,但遇到了這種事情,卻絕不會袖手旁觀。
義莊內的味道並不好聞,尤其是當打開棺材的那瞬間,飄散出來的惡臭簡直叫人受不了。陰森森的冷風也使人渾身不自在。
玥川本是叫蘭澤上外面等去,但蘭澤卻再怎麼也要陪在玥川身邊。玥川就站在這幅被打開了的棺材前面,很意外的,她並沒有爲棺材裡散發出來的這股惡臭所震動,反而是依舊站得筆挺,面不改色的盯著棺材中的屍體看。
守屍的老爺子將棺材打開之後,便對他們說:“你們快些看啊,這兒不讓人久待的,待久了那東西就纏上你了。”
趙亦恭敬地作揖說道:“晚輩只是來驗個屍,驗完了便會走了。”
守屍體的老爺便沒再說什麼話,便就此走了。
趙亦開始觀察起了玉綰的屍體,溺死,死亡的時間是在安排她出宮的那天晚上,曾掙扎得很用力。趙亦口中所說的話,全是他所觀察到的現象,語言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彷彿正在觀察的,並不是死了的一個人,而是一隻動物。
大概是眼淚流盡了吧,此時在玥川的眼中,只有沉冷。她也不說話,就這麼靜靜地聽著趙亦說的一些東西。
趙亦見玉綰手中似乎攥著一樣什麼物品,便用木鉗子夾了出來。蘭澤見了,忙掏出了口中的一塊方帕上去接。
是一塊靛藍色的布,布料很普通,宮中任意一個下人都穿得起。看到這塊布的時候,玥川的神情纔有了一絲觸動,眉毛稍稍動了一下。蘭澤將這塊布遞給玥川看過了,才包了起來。
趙亦繼續檢查下去,寒涼的語言此刻卻似一根冰錐一樣的刺向了玥川的耳朵:“從死者陰處看來,死者生前,曾遭多人性侵過。”
“主子!”
蘭澤一把扶住了瞬間險些癱倒的玥川。
卻見玥川睫毛顫動,早已流乾了的眼淚卻又止不住地流出了幾顆。她身子不斷的在顫抖著,完全不相信趙亦所說的話。
玥川扶住了蘭澤的手,才勉強使自己站穩了,脣瓣顫動了許久,方說出:“趙大人……你說……”
趙亦眨了下眼,長長地舒了口氣。此事對一名女性來說,的確是太過殘忍了。可他又不能做出隱瞞,唯有再說道:“依下官多年來的判斷,不會假的。”
玥川此刻只覺早已疼得麻木的心,又被無數根堅韌的線絞得滴出血,喉嚨如涌上了千萬支針,刺痛不能再說出一句話。她簡直不敢想象,玉綰在死前竟然還受人這等對待!
她想起了那天在馬車上做的夢,夢裡玉綰跟她說,她要走了。原來這一走,是真的走了。
她在想,如果那天,她不去什麼賞菊宴,去送一送玉綰的話……又或者是中途又趕緊折回去見玉綰的話,這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無比痛悔的心情夾雜著失去玥川的痛苦在心中翻滾攪動,她再也忍不住,又趴在蘭澤身上泣不成聲地慟哭。
回宮以後,玥川在白慕軒裡躺了三天,飯水不沾,周墨辰來勸了好幾次,她都聽不進去,一個人就像是魔了一樣,不停地抄寫著佛經,像是止不下來。
有一日,周墨辰在她身後與她說話,她好容易能聽進去一些。不料隨後飛進來了一隻蝴蝶,停在了玥川的那張古琴上,久久不肯離去。玥川見了,雙眼一亮,喊了聲“玉綰”,蝴蝶隨即飛走,玥川連忙爬起身來,一邊喊著玉綰的名字,一邊去追那隻蝴蝶。
蘭澤怎麼趕也趕不上她,直到了玥川跑到了走廊上踩著了自己的裙角摔了,蘭澤才追來了她身邊。玥川望著那隻蝴蝶越飛越遠,再也追不回來。
那天她又哭了一場,周墨辰就在她身後看著她哭。他深愛的人正在哭,卻不是爲他而哭。不,眼前這個正在哭的人,眼裡從來就沒有過他。
周墨辰覺得呼吸一窒,胸口悶疼的可以。他這一刻忽然覺得,他從未得到過的這個人,如今卻已經失去了。他輕閉上了雙眼,默默地離去。
到了下午的時候,玥川終於出了白慕軒,去了那片錦菊園。她像是在尋找著什麼,蘭澤以爲她是什麼東西掉了,也她找。不想玥川卻說,這裡興許會有蝴蝶,那隻蝴蝶興許還停留在這裡,讓蘭澤幫著她找蝴蝶。
這個時候,只聽見了有人的聲音。細聽了,是兩個正在談話的女子。那聲音亦很好認,便是佟昭華無疑了。
玥川一聽到佟昭華的聲音,臉色便沉了下來。她現在不想和這個人打交道,也沒心情打交道。
但佟昭華卻看見了玥川。好幾日來,她一直想找機會來奚落奚落她,只是礙於三皇子像護食兒一樣的護著,她找不到機會。現在好容易見到她一個人出來晃悠,怎麼可能會放過這個機會。
佟昭華也不直接上去,而是嘴角揚起了一抹笑,對身邊的侍女道:“金燕,你知不知道,最近宮裡是不是又死了哪個丫頭啊?”
金燕瞧見了不遠處前面玥川的身影,一下子就懂了佟昭華的意思。臉上也是得意地笑著,故意挑大聲了說道:“是前一陣子尚儀局舞坊裡一個彈琵琶的。叫……叫什麼,奴婢也記不得了。”
“記不得了啊?”佟昭華回到:“哎,罷了,不過一個下賤坯子罷了,記她的名字做甚。”
“是呢,聽說她生前便是個的性子,有人說啊,興許那天晚上是在奉先殿門口要跟哪個野男人,纔會一不小心摔井裡去。”
佟昭華假意震驚了一下,道:“宮裡規矩如此嚴格,怎能做出這種事情來呢?也無怪會掉井裡淹死了,這般骯髒,怕是老天也看不下去啊!”
佟昭華自以爲自己戳到了玥川的痛處,能惹得玥川有氣而不能出。不想,一眨眼的功夫,玥川卻已經大步來到了她眼前。佟昭華還沒反應過來什麼事情,驀然,臉上就是一道火辣的刺痛。
佟昭華“啊”地一聲,捂住了自己的臉。只覺臉上刺痛非凡,手掌心裡有什麼液體黏糊糊的。她一時懵了,將手拿下來看。手掌心裡的,竟是血!
“啊!!!”她頓時間尖叫了起來,抓著已經傻了的金燕拼命問:“我的臉怎麼了!告訴我我的臉怎麼了!!”
金燕嚇得整個人都傻了,一句話都不敢說,只見佟昭華臉上一道長長深深的疤,血不斷從裡頭流出來。
金燕急忙拿出手帕捂在佟昭華的臉上幫她止血,欲哭無淚地說道:“主子,先別激動,先把血止住了!”
佟昭華一把拍開了金燕手中的帕子,吼道:“你有沒有聽見我說話!”帕子被她拍到地上。霎時,映入眼中的是一片慘紅。
佟昭華覺得臉蛋疼得厲害,不知道是因爲失血太多,還是一時接受不了此刻看在眼裡的這片血紅,瞬間,便暈了過去。
“哎,主子!主子!”金燕急忙蹲下來抱住了佟昭華。擡眼再看玥川,只瞧玥川一連若無其事的冷漠,手中握著那把粗金鈿簪簪桿上還滴著佟昭華的血。
金燕顫抖著放下了佟昭華,跪在了地上,卻不是跪給玥川的。
“三皇子……主子他……”
金燕覺得心中顫顫,這樣子的玥川,沒人見過。包括此時正巧來到了這個地方,如今就在玥川身後不遠處的三皇子周墨辰,也沒見過。
佟昭華就這麼昏倒在地上,臉上的血還在流,卻無人再關注到她。
玥川沒有轉身,她知道周墨辰現在就在她身後,但她仍是沒有任何動作。好像靈魂被抽空了,一具軀體便佇立在遠處,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