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的確冷于往年。穿越伯恩北部的山巒,以往因梵風而溫暖如春的萊茵河谷地也是白雪皚皚天寒地坼。劉氓可以確定,這應該是一次小冰川時期。瘟疫、災荒、戰爭,按照東方天人感應理論,這將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終結,而他顯然加速了這一進程。
斯蒂芬見聞很廣,跟他聊了一路,劉氓才發現北方的變化可謂天翻地覆,而自己忙于東線戰事,對這些幾乎一無所聞。別的不說,在戰爭形式上他似乎已經落伍。
他以前聽腓特烈提起波西米亞的戰事。奧地利和巴伐利亞聯軍近年多次與胡斯黨人發生大規模沖突,一開始還能占據上風,然后每況愈下。
按照斯蒂芬的介紹,胡斯黨人的武裝大規模使用火器。在野外戰斗中,他們以戰車為依托,用輕型火炮、火門槍和十字弓組成火力網對抗騎士和輕重騎兵,取得豐碩戰果。而且這一戰術越來越嫻熟,火器也發展迅速。
在他們的影響下,越來越多的領主開始重視各兵種配合,突出火器作用。北方聯盟在阿菲利加與馬里帝國戰斗中就大規模使用火門槍,葡萄牙、尼德蘭當仁不讓,法蘭西也開始進行嘗試,騎士們廣泛的抱怨似乎不起什么作用。
至于薩克森,胡斯黨人背后就是阿爾布雷西特,波西米亞就是他的武器試驗場也未可知…
對此,劉氓沒有太大的擔心。歐洲使用火器一向因循守舊思想僵化,應該說,應用能力遠不如金帳汗國。關鍵問題是,騎士該怎么辦?扎波羅熱的慘敗已經給重騎兵敲響喪鐘,即便他能不斷改進鎧甲技術和應用戰術,又能維持多久?
“陛下,前面就是弗萊堡,您去哪吃午飯么?”約瑟夫的話將他驚醒。
晴空,四野銀裝素裹瑰麗不可方物,但劉氓沒有指點江山的興趣,也不可能抒發北國風光的豪情,雖然他身份足夠。他身上只有不可名狀的沉重,心中有難以承受的蒼涼。
幾十名貴族和騎士靜立身側,威嚴凝重,戰馬身上的白霧和霜雪增強了這種感覺。眼角余光掃視一張張堅毅的臉,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讓這堅毅永存。冰雪覆蓋大地,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苦寒中默默期待,不知道能帶給他們多少生的希望。
西爾維婭正在阿爾薩斯西南部處理法蘭西和勃艮第王國難民事宜,也不知怎樣。他想問問,呆立半天,看看佩特拉乘坐的馬車,卻輕聲說:“我們順河去奧芬堡,從那里回斯圖加特。”
弗萊堡已經成為法蘭西、勃艮第、瑞士和瓦本的重要貿易中轉站,交通非常便利。雖是天寒地凍,商旅仍是絡繹不絕。只是萊茵河西岸前來的商人不多。他明白原因,當然不會去問。
雖然行色匆匆,一路的情形多少讓他感到欣慰。村鎮整潔大方,農夫也因生活穩定顯現出從容。很難想象,五六年前,這里還是饑荒之地。
奧芬堡距離弗萊堡不過五十余公里,道路便捷,黃昏時分他們就已到達。等速度慢下來,可能是想活躍氣氛,一名性格比較開朗的貴族侍從說道:“陛下,奧芬堡可能沒做迎接準備,您是巴登-巴登伯爵,不如去自己的領地吧。”
劉氓一愣,然后笑起來。他早就把這事忘了,的確是不合格的領主。不過他在東歐和意大利的領地更多,要是所有爵位都兼領,估計紋章官會活活累死。看到大家的情緒都因自己的笑容提起來,他也不想煞風景,笑著答應。反正克里斯蒂尼在遙遠的立陶宛,去奧芬堡也沒什么意義。
跟大家說笑著繼續前行,看到略感熟悉的景物,他心底還是有些感慨。當年,他帶著于爾根等人正是從這里踏上騎士之路。不管這一路有多么可笑,行為中帶著多少卑鄙和荒謬,他正是因為可笑的虛榮一步步融入這世界,走到今天。如果要給這些一個評價,只能說:往事如煙。
回憶當年跟他一起路過這里的人。托馬斯、于爾根等屬下都成為一方領主,似乎沒什么可說的。女人呢?琳奈在地中海守候,克里斯蒂尼遠離故土,艾米莉去了威爾士,狄安娜不知所蹤,妮可在斯圖加特為他的妻兒操勞。加上在這里遇到的佩特拉姐妹,似乎沒有人是幸福的。
繼續前行,萊茵河右岸不遠就是阿爾薩斯伯爵的斯特拉斯堡,沒人提起這事,他也不會問。天色已經開始暗淡,右手一陣犬吠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扭頭看看,不遠處,山腳下似乎有人在圍捕什么,山上也有人,還不少。他們北面有幾個騎手遠遠靜立,像在監視。
除了災荒年,不是只有秋季允許領主組織下的圍獵么?今年雖然歉收,瓦本農夫還不至于餓肚子吧?那幾個騎手像是萊茵庫曼人,這應該還不到他們的地盤,來這干什么?
不用他詢問,約瑟夫立刻示意一名年輕侍從飛馬過去。沒一會,侍從帶著那幾個萊茵庫曼人跑回來。萊茵庫曼人可以說全體都是他這皇帝的直屬親兵,因此對他只是尊敬,畏懼感很少。
一名三十余歲,左臂少了半截的男子明顯是老兵,掛著萊茵庫曼騎士勛章。他上前施禮說:“萊茵庫曼人上河區阿赫恩鎮騎士馬克西姆見過陛下。陛下,那是奧芬堡農夫在搜捕勃艮第公國逃竄到這里的匪徒。”
馬克西姆回答的干凈利落,劉氓卻更納悶,問道:“匪徒?奧芬堡伯爵…,嗯,奧芬堡法庭和城衛隊人手不夠么?怎么組織農夫圍捕?”
馬克西姆目光躲閃一下,低下頭,繼續說:“陛下,他們說是匪徒,實際上就是避難的農夫。本地農夫害怕他們帶來瘟疫,也不愿意他們毀壞陛下和奧芬堡伯爵的山林,這才進行圍捕。”
他顯然聽說過劉氓的脾氣,也夠機靈,沒聽到回應,只好繼續說:“阿爾薩斯國防軍很難封鎖,這又不屬于法庭的職責范圍,只好由領主們自己解決。大多數人會被趕回萊茵河西岸,嗯,有些人可能會受傷,也可能死去…”
說話的功夫,東面嘈雜聲漸近。扭臉一看,幾十個人正簇擁在一起向這里跑,男人、女人、孩子,衣衫襤褸,倉惶絕望。他們身后是環形散開的十幾個農夫,衣著不算光鮮,至少能避寒。追趕的人不停的吼叫,配上兇猛的犬吠,法蘭西語婉轉呼喊和哀求,剛硬的條頓語顯得格外刺耳。
看到他們,法蘭西人遠遠停下,前面的恐懼觀望,后面的拼命抵擋幾只獵犬撕咬。劉氓原本未覺察的寒意浸入骨髓,心中更騰起煩惡,這跟前世記憶中某些電影場景何其相似。
看看籠罩在死亡陰影中,早已失去傲氣的法蘭西農夫,再看看自己木訥的農夫,他無語。
人首先是自私的,有人就有差別。他能對這些正處于絕望中的人說什么?又能對自己剛擺脫絕望感的農夫說什么?
一個半大男孩正躲在母親懷里瑟縮,但孩子就是孩子,仍對他顯露出好奇。他感覺靈魂被狠狠地刺了下,躲開孩子目光,撥馬繼續前行。
這只是少數,人口就是最大資源,法蘭西查理不可能置之不顧。許久,后面喊叫聲再次響起,他只能加快速度。天色完全暗下來,冰雪中,他感覺自己就是潰逃的傷兵,在絕望造成的茫然中掙扎前行。等分辨不清道路,侍從提醒,巴登-巴登到了。
勒住馬,茫然看會前方,他忽然想起,在前世,就在萊茵河西岸,霉菌餓死數十萬德國戰俘,法軍殘酷蹂躪所有婦女。自私才能生存,有必要內疚么?
不知道。
調轉馬頭,向山腳下的朦朧燈光走去。等小鎮顯現出輪廓,他悶聲說:“設隔離營收容。能在我領地安排的就安排,愿意去摩尼亞的給些照顧。嗯,波蘭也需要農夫…”
約瑟夫出奇的沒立即回應,半天才遲疑著說:“陛下,那邊人很多,可能有幾十萬,這次瘟疫帶來的恐慌太嚴重。安排問題不大,可冬天過不去。刨去軍糧,您儲備的糧食和肉類…,嗯,糧價越來越高,多數商人給現金也不愿出貨…。瓦本問題不大,意大利還是會餓死農夫和市民…”
小鎮的治安官帶著幾個民兵迎出來,得知是自己的陛下,惶恐的不知該干什么。約瑟夫也沒理會,跟在悶頭向前走的劉氓身后,接著說:“陛下,您可以征集商人的糧食。不過,如果西邊的難民得知這一情況,壓力會很大。還有,這些農夫很可能在明年逃回去,以前…”
征集糧食?就是搶吧。自己制定的法律,自己不能違背。
就算以緊急狀態名義做,商人對瓦本的信任感會受到嚴重打擊。就算他什么都不顧,能救得了多少人?仁慈是以實力為基礎的。就算像當年一樣不顧實力去做,為了別人臣民餓死自己臣民?
他一聲沒吭,在從未見過的管家引導下走進城堡。約瑟夫等人識相的不再騷擾,可坐在壁爐旁,他反倒希望有人說些什么,哪怕是閑話。
思緒飄飛,他自然的想起佛洛里安,想起閔采爾。這本來是弗洛里安的城堡,這家伙帶著千禧國度的夢想去波西米亞,聽說還混得不錯。
弗洛里安應該混得不錯,哪怕歷史軌跡改變了,也會繼續下去,就像他不能左右這世界。
那是什么來著?對了,前世納粹的一首軍歌就是歌唱弗洛里安的,《我們是蓋伊的黑色軍隊》。至于弗洛里安的女兒費麗達,他早已忘了,也許正在斯圖加特女修院默默祈禱。
城堡本就陰冷,這古舊的城堡更是如此,雖然壁爐內火光熊熊,佩特拉還是瑟瑟發抖。但他心神恍惚,半天才發現。看著明顯消瘦,蒼白憔悴的小臉,他心頭升起憐惜,默默拉她在腿上坐下,輕輕摟住她。
過了很久,感覺她不再瑟縮,劉氓問道:“不害怕了吧?”
他這安慰來得太晚,也不合時宜。佩特拉明顯顫抖一下,又盡量往他懷里縮縮。
這讓他想起阿加塔。“不怕,陛下,在您身邊我不怕…”這女孩父親死在自己手上,卻信任自己。那自己保護她了么?連片刻的關懷都沒有。
“陛下,我不害怕了。我是您的侍女,不該害怕…”
這次說話的不是阿加塔,而是佩特拉。
想照顧一切,最后就是損害一切。多數人的快樂總會建立在少數人的痛苦之上。也許該隨意些,就像當年一樣,給別人帶來的希望不比現在少。
阿爾薩斯的夜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