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看起來三四歲,可能實際年齡要小一些。一頭深褐色蓬松卷發,拉丁裔血統比較濃。他穿著件對襟短夾克,但相對于他來說,明顯是長了,衣擺打到膝蓋。小家伙臉上滿是泥灰,被淚水劃出幾道白印,像是驚恐不安,一雙忽閃大眼睛卻透出不符合年齡的成熟。
蒂利伯爵安排的居室不算大,估計是府邸中最簡樸的房間,但繁復奢華的裝飾依舊讓劉氓不很待見。他鎧甲上滿是創痕,在兩名侍從幫助下才勉強卸下,原本就不是很新的夾襖為此破了好幾處,遇到風,幾處不大的傷口還是一陣刺痛,讓他哆嗦一下。
“陛下,需要找兩個侍女來么?”一名侍從問道。
搖搖頭,見小家伙滿眼好奇和艷羨的盯著地上鎧甲和沙發邊依著的寶劍盾牌,劉氓招招手,見他不敢上前,直接問:“為什么要當間諜,伯爵對你們母子不好么?”
他說的是瓦龍語,小家伙顯然能聽懂,卻依舊滿臉的惶恐。
“你是想做一個騎士吧?但間諜跟騎士很難對比。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可是你會連累到母親。”劉氓一邊說,一邊脫下內衣,用燒酒清理擦傷。
小家伙被他滿身的傷痕嚇住,或者這才明白事情嚴重性,惶恐說:“那個大叔,是那個大叔…”。
小家伙思路還算清楚,但語言能力不足,聽了半天,劉氓才約莫弄清事情原委。因為母親是仆婦,年紀又小,他可以在府邸自由出入。市民暴動后,府邸戒備森嚴,但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依舊出去玩。有一個傭兵很喜歡他,給他吃的,還給他制作木頭刀劍,告訴他,有一群壞人會來到這里,并說這些人有魔法鴿子,會召喚暴風雨,只有用他的魔法豆子才能克制。
小家伙說道實在沒什么可說的才停下,看著劉氓,似乎想弄清他是否滿意。劉氓耳側還是清脆的童音,饒有興味的看小家伙一會,笑著問:“我一問你就說這多,是害怕么?”
這話顯然讓小家伙不高興了,可他還沒來得及反駁,外面傳來隱約的哭喊聲。
小家伙略微一愣,拔腿就想往往外跑,卻被侍從按住。劉氓明白是怎么回事,吩咐將小家伙母親帶過來。一進門,那女人撲過去死死抱住小家伙,也不懇求,只是絕望的哭泣不止。
蒂利伯爵跟了進來,略看看,低聲說:“陛下,這女人父母是小商人,都死于瘟疫。丈夫是個傭兵小頭目,去年在摩洛哥戰死。她如何聯絡上那些異端…”
不用伯爵為難,劉氓搖搖頭,插話說:“這位母親不會做任何對孩子不利的事情,小家伙也是被人騙了。”
伯爵也能猜出大致情形,聞言松了口氣。劉氓點點頭,低聲吩咐:“把這些衣服拿去洗了,再煮點燕麥粥送過來。記住,別再讓小家伙亂跑。”
女人半天才在侍從提醒下搞清狀況,惶然想致謝,卻激動的說不出話,只好鞠個躬收拾地上的臟衣服匆匆離去。
見小家伙拉著母親裙子向外走,卻又回頭看,劉氓笑起來,追了一句:“那塊面包可以拿出來了,不然會揉爛。以后肚子餓了就跟母親說,不要再去偷。”
小家伙在母親數落聲中羞慚離去,劉氓嘴角笑意持續很久才回過神問道:“城內還有多少居民?糧食儲備怎么樣?”
伯爵前來很大原因就是商量這些事。“還有近兩萬居民,包括進城避難的農夫。糧食…,那些大金主和大商人逃離時帶走多數物資,糧倉基本是空的。我帶來一些補給,又查抄幾個糧商秘密囤積的糧食,原本能堅持一個月。但陛下近衛軍到來…”
也許用不著半個月,也許事情會有變化。隨著對方計策輪番呈現,處心積慮和厲害之處讓劉氓心中開始不摸底。半個月應該足夠,他給自己打打氣,可隨即想到另一個問題:伯爵并未說市民家中糧食能支撐多久。
“有多少市民可靠?能不能征集民兵?還有,那些加爾文異端有多少人,答應條件了么?”
“陛下,城內主要是瓦隆人,一向對我們懷有敵意,很難讓他們真心守城。加爾文異端超過四千,包括女人孩子,應該說威脅不大,但是很頑固。他們沒有回應陛下善意,但我們退出街區后他們再沒有新的舉動。”
外有重兵內存隱患,也許突圍更合適。又跟伯爵商討一會具體部署,他突然冒出這么個念頭。但這念頭很快又被打消。今天的戰斗士兵傷損非常大,必須休整,備用馬匹也全部失去,貿然突圍并不是好主意。
十四日一早,英軍開始炮轟城池,重點攻擊西南段城墻。他們似乎打定主意要將城池徹底摧毀,猛烈地炮擊中午停歇,百余米城墻已經沒有一座完整塔樓,雉堞也多數被削平。但布魯塞爾城墻厚度超過十米,部分地段增加了棱堡設計,這樣的炮擊總體來說損害不大。
午餐過后,英軍改變戰術,開始集中轟擊一段十幾米寬稍顯薄弱的城墻,其余地帶士兵則繼續螞蟻似的構筑工事,像是要給布魯塞爾再增添一道城墻。
黃昏時分,不堪蹂躪的城墻終于垮塌出七八米的缺口。應該是始終沒見到近衛軍反擊,英軍也心存疑慮,僅派千余名突擊兵試探。
劉氓并未將兵力分散布置,而是將近衛隊、騎士團員和骷髏騎兵組成六個旗隊,城東、城西、城南各兩個,如有敵情就順街道穿插攻擊,并視情況集中兵力優先解決弱勢敵軍。蒂利伯爵的火槍手則部署在街區要點,監視、遲滯和狙擊敵軍。
英軍突擊兵顯然沒預想過騎兵打巷戰的情況。進入一條主街道,遭受蒂利伯爵火槍手迎頭痛擊后,見火力不強,他們迅速整隊壓上,可眨眼背后就傳來隆隆蹄聲。等幾乎塞滿街道的重騎兵轉過街區,屋檐下幸存突擊兵只剩看著血肉街面發呆的份。
劉氓沒關注這不起眼的戰斗。信鴿失去,信使顯然無法溜出防線,突然間喪失對局面感知能力,他說不出的煩躁。按預定行程,鐵十字近衛步兵和獵鷹今天就該抵達沙勒羅瓦。黑森公爵所應對局面比較復雜,但此時也該跟各主教及布拉邦特公爵匯合,無論是等待或嘗試進攻,總該有點動靜。可整整一天,從英軍好整以暇的部署來看,援兵還無消息。
戰斗節奏完全不受自己掌控,在孤城中被動等待和應對,這感覺實在不太好。
隨意在街區和城頭轉轉,看著井然有序的英軍營地,他有些搞不懂這些家伙的意圖。除去昨天損失,英格蘭軍隊總兵力不會低于四萬。如此懸殊的兵力對比,如果英軍強行攻城,他那機動防御策略應對不了多久。可這些家伙營地居然是半永久設置,擺明要長期圍城。
沒擺脫既往攻城戰窠臼?對他的近衛軍太過忌憚?劉氓不得而知。眼見英軍再無攻城跡象,他也只能默默走下城頭,返回公爵府邸。
蒂利伯爵正暗中對屬下進行清查,略匯報兩句就離去。失去信息來源,幕僚團也部分喪失作用,沒人來打攪他。
小家伙的母親已經專職服侍他這位皇帝。雖然感念這位傳說中皇帝的仁慈,她還是很拘謹,無論是布置晚餐還是送來熨燙好的衣物都顯得手足無措。而劉氓心事重重,根本沒注意到,等一碗燕麥粥見底,才發現小家伙在門口探頭好奇的看他。
小家伙顯然對他已經沒有任何畏懼感,見他招手,大方的走進來,并爬到他身邊的椅子上。劉氓也來了興趣,笑著問:“不去幫母親干活,跑到這來干什么?”。
小家伙吃吃艾艾半天沒答出個所以然,扭了會,突然問:“大叔,你就是黃胡子?”
什么時候升到大叔級別了。劉氓忍住笑,反問:“那你不害怕?”
咬著手指看他一會,像是在尋找什么,最終,小家伙還是搖搖頭,有些失望的說:“他們說你會吃小孩子。可是你的牙齒并不尖,還愿意跟我說話…”
人吃人不用牙齒,無緣無故的善意表現更令人不安。他正盤算跟這小伙聊天打發時間,約瑟夫走進來,低聲稟報:“陛下,剛才我們通知英格蘭軍隊派人收整亡者。他們派人進城,還有一名使者。”
使者?劉氓略微一愣,隨即感到莫名興奮。這又聾又瞎的狀態他受夠了,不管使者目的如何,起碼也是個消息來源。
見他點頭,約瑟夫出去招呼使者前來,而小家伙似乎對劉氓以外的人都戒懼,早就溜了出去。
衣服是從近衛隊員那搜刮的,不太合身,好歹是接見使者,他正想著是否換上洗好的衣物,使者已經進來。就一個人,是埃斯特羅娜。
劉氓還有些錯愕,埃斯特羅娜卻絲毫不見外,默默在桌旁坐下,細心的給他切面包和香腸。因為來的是她,劉氓準備好的問題一時不知該怎樣問,只好低頭繼續自己的晚餐。
“表哥,你有危險。”
等小家伙的母親進來收走餐具,又呆坐半天,埃斯特羅娜突然冒出這么一句。劉氓沒答話。可以看出,埃斯特羅娜眼中有感傷,憂慮,茫然,但更多是疲憊,說這話也不會沒來由。
“表哥,你應該能感覺到,我們為這一天謀劃了很久,雖然昨天的損失遠遠超出預料,目標還是基本達成。”
目標基本達成。那就是說,后續的近衛步兵和黑森公爵這些人也有相應舉措。念頭閃過,但劉氓沒有深究,目前情況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憂慮不起任何作用。
“這次有什么條件?”半響,劉氓問道。
埃斯特羅娜似乎沒聽懂他說的話,半天才苦笑一下,搖搖頭說:“表哥,我們都沒想好該提什么條件。”
怕引起誤會,埃斯特羅娜緊接著說:“表哥,可能你不相信,但我們真的很茫然。無論信仰問題還是利益之爭,之前,大家心中都有目標。可現在,他們只是想阻止你,哪怕只是一次。或者說,他們只想證明,這大陸上還有力量能約束你,為此,他們不惜代價,不在乎手段如何陰暗。”
是誰在絕望的孤城內?又是誰被一步步逼迫走到現在?劉氓忽然搞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