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所有的民主國家都本能地趨向于中央集權,那它們也要采取不同的方式來實現。該國的特殊條件是促進還是阻止社會情況的自然發展決定著它的方式。這種特殊條件數量極多,我選幾點進行敘述。
在取得身份平等之前長期生活在自由之中的人民那里,自由所賦予的本性與平等所造成的傾向之間有一定的矛盾。雖然中央政權在他們當中提高了自己的特權地位,然而他們作為個人卻是永遠不會放棄獨立的。
然而,當平等在一個從來不知道或長久以來不知道自由是什么的國家里(比如像在歐洲大陸人們所看到的那樣)發展起來的時候,古老民族的習慣便要突然通過某種自然的吸引力而與社會情況造成的新習慣和產生的新信念結合起來,致使所有的權力都好像自動向中央收縮。這些權力以驚人的速度會聚到中央,國家立即達到強大的極限,個人也隨之被推到弱小的最后限界。
到新大陸的荒漠建立民主社會的英國人,在他們的祖國已經養成參與公共事務的習慣。他們懂得陪審制度,有過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和人身自由,具有權利觀念和行使權利的習慣。這些自由制度和剛毅的民情被他們帶到美洲,并通過這些東西抵制政府對他們的壓迫。
所以,在美國人那里自由早就存在了,但平等卻是最近才有的。歐洲的情形跟那里完全相反。歐洲的平等是由王權引進的,而且國王認為,在自由滲入人民的思想很久以前,平等就已深入人民的習慣當中。
我已經說過,在民主國家,人們認為統一的中央政權的代表是政府,他們不知道中間權力是什么。這對于借助暴力革命而令平等原則取得勝利的民主國家是適用的。
那些管理地方事務的階級被革命的暴風驟雨一掃而光,而余下來的群眾既沒有組織,又沒有可以管好自己事務的習慣,因此人們認為只有國家才能擔起管理一切政務的重任。因此,中央集權成了一種必然的事實。
對于拿破侖獨攬大權的行為既無須褒揚,也無須貶斥,因為在貴族和大資產階級驟然消失之后,這些權力就落到他的手里。不管是拒絕還是接受這些權力,在當時幾乎都是一樣困難的。美國人就未曾感到有這樣的必要,由于他們未經歷過革命,一開始便是自己治理自己,從不需要請國家當他們的臨時監護人。
所以,中央集權在民主國家的發展,不但取決于平等的進展,而且要看這種平等是用什么方式建立起來的。
在一場大民主革命開始的時候,或在不同的階級之間的斗爭剛剛展開的時候,人民都十分想將全國的行政權集中到中央政府,從而把地方事務的領導權從貴族手中奪過來。因為被打敗的貴族害怕已與他們平等而且往往是變成了他們的主人的人民實行的小小暴政,所以在這樣的革命將近結束時,他們一般都愿意把所有事務的領導權交給國家。
從這可以看出,力圖加強政府特權的常常不是同一個階級,然而只要民主革命繼續下去,國內終究要出現一個在人數上或財富上強大的階級,它出于跟民主國家一樣具有的那種憎惡被鄰國統治的感情無關的特殊心理和自身利益,想把國家的管理大權集到中央。我們可以看到,英國的下層階級正竭力取消地方的獨立性而把各地的行政權移交中央,但上層階級卻試圖讓地方的行政權留存在原來的主人手里。我敢預言,完全相反的情景終有一天會出現的。
以上所說讓人們清楚地了解:為什么社會權力在經過長期艱苦的奮斗以后取得平等的民主國家里總要比在公民們一開始便是平等的民主社會里強大,而個人權力在前者要比在后者弱。這方面的明證就是美國人的例子。
美國的居民從沒有被按特權分成幾等,他們從來不知道主仆的上下級關系。因為他們既不彼此害怕,又不彼此憎恨,所以覺得沒有必要請求最高當局來對他們的活動的細節進行指導。美國人的命運是與眾不同的:因為他們用不著同貴族進行斗爭,他們從英國的貴族那里繼承了關于個人權利的思想和地方自由的愛好,并能把兩者保全下來。
假如說教育在一切時候都有助于人們維護自己的獨立,那么,這個說法在民主時代尤其正確。當人們全都相同的時候,就容易建立起一個單一的和全能的政府,而且只靠本能就足夠了。然而,為了在此種環境下組織和維持次級權力,以及在公民都是獨立而軟弱的條件下建立既可以反抗暴政又可以維持秩序的自由社團,需要人們具備豐富的學識和技能。
所以,在民主國家,中央集權和個人服從不但隨平等的普及而增強,而且隨公民的開化而增強。
不錯,在不十分開化的時代,政府經常缺乏知識去完善制度,而人民也缺乏知識去擺脫。然而,兩者的后果并不相同。
不論民主國家的人民如何幼稚,統治他們的中央政權卻不至于沒有一點知識,因為它容易從全國各地汲取它所發現的少量知識,而且必要時它能夠到國外去尋找知識。所以,在一個既愚昧又民主的國家里,國家首腦和被統治者之間的智力上的巨大差距,便一定會立即暴露出來。這就促使權力集中到國家首腦手里。因為只有國家能夠勝任行政管理工作,所以國家的行政權力將不斷擴大。
貴族制國家,不論你將它想得如何不開化,也永遠不會出現此種情況,由于貴族制國家除了君主之外,一些主要的公民也受過教育。
現在統治埃及的帕夏發現他的人民非常愚昧和絕對平等,于是就到歐洲去學統治人民的知識和經驗。君主的個人學識一旦與臣民的愚昧和民主弱點結合,中央集權就將得以無限加強,而君主就會將國家變成他的工廠,將臣民變成工人。
在我看來極端的中央集權最終會讓社會失去活力,久而久之,還會令政府自身變得軟弱無能。然而我承認在一定時期和特定場所,集權的社會力量能夠輕易地實現巨大的事業。就戰爭而言,這一點是絕對真理,由于戰爭的勝負主要取決于能否把全國資源迅速投向規定的目的,之后才取決于資源的多少。所以,人民主要是在戰爭時期才感到應該而且必須擴充中央政府的特權。因為中央集權是軍事天才的強有力的后盾,所以他們都喜歡中央集權,但所有的中央集權天才卻都喜歡戰爭。由于戰爭將迫使國家把全部權力集中到政府手中。所以,在時常準備發動大規模戰爭和生存時常遭到危險的民主國家,要想對國家的特權加以擴充而對個人權利的民主傾向予以限制,實施起來就要比在其他一切國家迅速和持久。
我已經說過,人們害怕動亂和愛好安樂的心理不自覺地令民主國家擴大中央政府的職能,致使中央政府自認為是強大得、聰明得和鞏固得足夠防止國家陷入無政府狀態的唯一力量。幾乎不必補充大家就能知道,致使民主國家產生動蕩不安的社會情況的特殊條件使中央集權的這種一般傾向得到加強,促使個人為了社會安定而放棄越來越多的權利。
所以,在剛剛結束一場長期的流血革命的時候,一個國家決不會去擴大中央政權的職能,何況革命在將財產從其原所有者手里奪來以后就動搖了人心,導致人們出現了瘋狂的仇恨心理,使國家陷入利害沖突和黨派傾軋之中。從而,渴望社會安定的心理成了一種盲目的激情,公民卻對秩序產生了一種反常的熱愛。
以上我只講了幾個完全對中央集權有利的偶然原因,但對主要的偶然原因我還沒有談到。
國家元首的出身及愛好是在民主國家可能導致元首總攬一切事務領導權的第一個主要偶然原因。
生活在民主時代的人喜歡中央政權,并愿意擴大它的特權,而且,假如這個政權忠實地代表人民的利益,確切地尊重他們的本意,他們對它的信任便幾乎是無限的,并準備把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獻給它。
跟舊貴族制度依舊保持某些聯系的君主進行行政集權,將不比在出身、成見、本性和習慣等方面跟平等有不可分割的聯系的開創功業的國王容易和迅速。我并不是想說貴族出身但生活在民主時代的國王們不想實行中央集權。在我看來,他們致力于中央集權的心跟其他君主一樣積極。對他們而言,平等的好處便在于能夠中央集權。然而,他們成功的機會不大,因為公民不會心甘情愿地服從,只能勉強答應他們的要求。在民主時代有一條規律,即國家元首的貴族特質越少,中央集權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當一個國家采用貴族制時,君主的天生成見必然跟貴族的完全相同,但貴族社會的內在弊端將會自由發展,并且無藥可救。當貴族世家的后代成為民主國家的領袖時,情況便會相反。君主受自己的教育、習慣和傳統的影響,總是偏向于身份不平等;但人民卻出于社會情況,時刻都在追求平等的民情。此時,公民們往往試圖對中央政權進行抑制,把它看做貴族的政權,甚至看做暴虐的政權。他們堅決維護獨立,這不僅是由于他們要成為自由的人,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們決心繼續做平等的人。
推翻舊王朝而令新人出任民主國家元首,可能暫時削弱了中央政權。然而,看到革命開始時出現的某些無政府狀態,我們可以果斷地預言,擴大和保護這個政權的特權將是一個革命的最終的而且也是必然的結果。
第一個且唯一的令民主社會的政治權力集中的必要條件,便是它要喜愛平等并讓人相信他是出自真心。所以,原先非常復雜的之術,如今已經簡化成一項單一的原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