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基督教誕生的時候,上帝無疑已為它的出世做好了準備,即人類的大部分已經被集結在一起,使他們像一支龐大的部隊在羅馬皇帝的麾下活動。雖然這一大群人相互之間有很多不同,然而他們之間有一點是相同的,即都遵守同樣的法制。每個人各自跟皇帝的偉大相比,他們是軟弱和不值得一提的;但就他們全體與皇帝的關系來說,他們又都是平等的。
應當承認,處于這種新的和特殊的情況下,人類當然會去接受基督教宣講的一般真理,而基督教在當時能夠順利和迅速地深入人心的原因,也正是來自這里。
羅馬帝國崩潰后,與此相反的情景便出現了。
這時,羅馬帝國垮臺了,也可以說是分崩離析了,每個原來受它統治的民族又恢復了以往的獨立。不久之后,在這些民族的內部,一些階層無限地壯大,產生了種族差別,而每個民族又被等級分成若干集團。這個各民族共有的動向,好像在竭盡其所想和所能,要把人類社會分成無數小塊。在這種情況下,基督教也未放棄它向人們宣揚的主要一般觀念,還盡量準備適應人類分裂后出現的新趨勢。創造和庇護萬物的唯一的上帝繼續受人們崇拜。然而,每個民族、每個城市,甚至每個人,又相信自己能夠獲得某些特權,令至高無上的上帝變成自己的保護者。因為不能把一個神分成許多個,因此他們只能增加神的使者的人數,把使者的權力過分地提高。從而,大部分基督徒將對天使和圣徒的崇敬,幾乎變成了一種偶像崇拜,致使人們一時有理由擔心:基督教是否也要蛻化為早被它打敗的那幾種宗教。
很明顯可以看出,將人類中的各民族隔離開的障壁和將每個民族內部的公民隔離開的障壁的消除的同時,人們自然會對關于單一的而且萬能的存在的觀念予以接受,認為這個存在可以并用同樣的方式平等地將法律施與每個人。所以,到了這樣的民主時代,最重要的事情是不允許把人對神的使者的崇敬與僅應對造物主的崇拜相混淆。
我認為,另一個真理同樣很清楚:即在民主時代,應使宗教的表面儀式給信徒帶來的負擔比其他任何時代都要輕。
在論述美國人的哲學方法時我說過,在平等的時代,使自己的觀念服從于形式是人的精神最厭惡的。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對用圖像渲染事物予以反對,認為象征的手法是一種兒戲,它是為了掩蓋或粉碎真相,避免將真相裸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對宗教儀式他們表示冷淡,認為禮拜的細節僅有次要的意義。
在民主時代負責規定宗教的外在形式的人,必須對人們智力的這種自然本性予以審慎考慮,避免跟它發生不必要的沖突。
我堅決地認為形式是必要的。我知道,形式能讓人的精神沉于抽象真理的思考,幫助它堅定地追求真理,讓它熱烈地相信真理。我決不認為一種無外在的儀式的宗教能夠維持下去。然而,另一方面,我又認為:在我們正在步入的時代,對宗教的外在儀式過分地講究是極其危險的;當然要有一定的儀式,然而必須限制在延續教義本身所絕對需要的程度,因為教義才是宗教的本質①,而禮拜僅是它的形式。在人們越來越平等的時代,拘泥于細節、死板不化、迫使信徒謹守清規戒律的宗教,很快大多數人將放棄對它的信仰,而只剩下一群狂熱的信徒。
我知道肯定會有人反駁我說:宗教追求的目標是一般的和永恒的真理,因此它不能隨波逐流,隨著每個時代的特點的改變而更改其目標,從而不會在人們面前喪失其
①在任何宗教中,儀式都與信仰的本質本身有密切聯系,而且最好不加以任何改變。在形式與內容永遠密切聯系得像一個整體的天主教中,尤其是如此。
可信性。我對此的答復依舊是:必須把一種信仰能夠成立跟神學家們所說的信條能夠建立的那些主要觀點,與由這些觀點派生出來的從屬概念加以嚴格區分。不論時代有什么特點,宗教都必須經常對前者予以堅持;然而在萬事都在變換其位置,人們的思想已經習慣了人間事物的千變萬化而不想墨守成規的時候,宗教同樣慎重地注意自己跟后者的經常聯系。在我看來,只有在市民社會本身停滯不前的時候,表面的和次要的事物的不變性才能有機會持續下去。這種不變性,在其他任何場合,我都認為是一種危險。
我們可以看到,在一切由平等所造成的或促成的激情當中,有一種特別強烈并同時振奮每個人的心的激情,這就是人人都具備的喜歡安樂的感情。民主時代的突出的和不可消失的特征就是愛好安樂。
可以認為,企圖消滅這個主要的激情的宗教,最終會被這個激情所消滅。假如宗教想讓人們對現世的幸福完全放棄,而讓人們專門去追求來世的幸福,那么,我們可以預言,最后人們在精神上將擺脫宗教的束縛,并為了專門去追求眼前的物質享受,而遠離宗教。
凈化、調整和節制人們在平等時代過于熱烈地和過于排他地喜愛安樂的情感是宗教的主要任務。所以我認為,假如宗教要試圖對人們的這種情感予以完全壓制和破壞,那將大錯特錯。宗教絕對無法讓人放棄愛財之心,然而它還是能夠說服人們僅用正當的方式去致富的。
我現在來進行最后一項考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項考察也是對上述各項考察的概括。隨著人們日益相似和平等,跟每日都在變化的塵事謹慎地保持一定距離的宗教,更加不需要跟一般人都接受的觀念和在群眾中發揮著支配作用的利益,進行沒有必要的對抗,因為公眾的意見日益成為最主要的和最無法抵抗的力量,而在這種力量之外,宗教是沒有辦法獲得足以長期頂住它所受到的攻擊的強大支持的。不管是在一個共和制的民主國家,還是在被君主者進行統治的民主國家,基本上都是這樣。
在平等的時代,雖然君主常能使人服從,但能使人們信服的卻是人民中的多數。所以,所有不違背自己信仰的人,都傾向多數的意見。
在本書的上卷我說過,美國的神職人員是怎樣不問政治的。這是他們謹慎自制的明顯例子,然而還不是唯一的例子。美國的宗教是一個專門由神職人員來統治的獨立天地,而且神職人員從來不想走出這個天地;在這個天地內,他們指導人們的精神,但在這個天地外,任由人們自主和獨立,讓他們依據自己的本性和時代的要求對他們固有的好動精神予以發揮。我從未見過哪個國家的基督教像美國那樣不講究形式和不重視繁文縟節,然而卻對人的精神有最清晰、最簡明和最一般的了解。雖然美國的基督徒分成許多宗派,然而他們對各宗派都一視同仁。不論是對天主教,還是對其他教派,都能夠這樣說。所有地方的天主教神職人員,都沒有像美國的天主教神職人員那樣對信徒的禮拜瑣事不予過問,不采用格外的和特殊的禮拜方法,不拘泥于教義的文句而重視教義的精神。只對天主禮拜而禁止對圣徒禮拜的天主教的教義,在美國宣講得最清晰也遵行得最好。但是,美國的天主教徒卻是最馴服和最虔誠的。
另一個可以適用于美國各教派神職人員的特點是:美國的神職人員是讓人心更多地注意現世,而決不把人的視線引向和固定于來世。他們認為,現世的幸福在宗教上雖屬次要,然而仍有它的重要性。雖然他們不從事實業活動,然而至少對實業的進步還是關心和贊揚的。他們在不斷向信徒宣講來世才是人們應該害怕和希望的偉大目標的同時,并不禁止信徒用正當的方法對現世的榮華予以追求。他們仔細地研究用什么方法使來世和現世結合和聯系起來,而并不怎么多講它們的差別和不同。
多數對人們思想的支配作用被美國的全體神職人員所承認,且他們尊重這種作用。除非必要,他們一定不反對多數。他們不參加黨派的斗爭,然而隨時接受全國和當代的共同意見,隨著振奮周圍所有人的感情和思想的潮流前行,而不加以抵制。他們決不與同時代人搞對立,而致力于引導同時代人向善。所以,輿論向來不與他們為敵,反而對他們予以支持和庇護。他們布講的信仰,借助多數的力量并通過他們本身的努力而同時發揮作用。
所以,宗教通過對不與它對立的一切民主本能予以尊重,并利用其中的一部分,就可以順利地對它的最危險的敵人即個人的獨立意向予以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