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日趨溫和如我們所見,近幾個世紀以來,人們的身份逐漸趨於平等;同時,民情也漸漸溫和。這兩種現象僅僅是恰巧同時發生的呢,還是由於兩者之間存在一種內在的聯繫,致使缺少了其中一個的發展就使得另一個不可能前進呢?能夠導致一個國家的民情由粗野向溫和轉變的原因很多,但在我看來,所有這些原因當中最強有力的就是身份的平等。因而,我認爲,身份的平等化和民情的溫和化不只是同時發生的現象,還是相關的事實。
當一些寓言作家妄圖以動物的故事來開導我們時,便在動物身上添加了人的思想和感情。同樣,當詩人們描述神鬼和天使時也是如此。他們如果不用借喻的手法來重現我們人類本身,就不會使我們生髮出足以觸動我們的精神和抓住我們的心靈的那種深刻的痛苦感和純淨的幸福感。
討論我們現在的問題時,這一點也完全適用。
在貴族制社會之中,按照職業、財產和出身,所有人分屬於等級森嚴的階級,但是在每個階級內部自己的成員卻被視爲同一家族的子女,在成員之間經常存在一種在民主社會中同類公民所不存在的親切的同情。
然而,這樣的同情並不存在於不同的階級之間。
在貴族制國家之中,不同階級有不同的觀點、感情、權利、習尚和生活方式。從這一角度來看,貴族的成員完全不同於其餘公民,其彼此之間並不存在共同的思想和感情,因而很難讓人相信他們屬於同一國家。
所以,貴族成員無法很好地理解他人的所想、所感,更無法設身處地去考慮他人的感受。
但有些時候他們卻也很願意熱情地幫助他人,這一點並不與上述矛盾。
這種貴族制度一方面使同一國家的人被分成不同等級,另一方面卻又以十分緊密的政治紐帶聯合了這些等級。
農奴雖然天生並不關心貴族的命運,然而他卻認爲自己有義務效忠於使他淪爲農奴的人;貴族雖然不認爲自己與農奴屬於同類,但他的責任和榮譽使他不得不冒著生命危險去保護住在自己所管轄的領地上的農奴們。
不難發現,這種相互的義務不是源於天賦權利,而是源於政治權利,而且個人所能獲得的好處遠遠不及社會由此所能獲得的。這種義務是主人對家奴或家奴對主人盡的,不是對自認爲應當互助的人盡的。封建制度僅僅給某些人,而並非給全人類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封建制度帶給民情的風氣主要不是溫文爾雅,而是慷慨俠義;封建制度的主要目的是讓人無限忠誠,而並非讓人表現真誠的同情,因爲真正的同情僅僅存在於彼此完全相同的人之間。在貴族的時代中,處於相同階級的成員之間才認爲彼此是相同的。
按照出身和習慣來說,中世紀的編年史家們都屬於貴族階層,因而當他們描寫某一貴族慘死的情景時,都極力表現出哀傷的情緒。與比迥然不同的是,對老百姓慘遭屠殺和拷打的情形,他們卻往往輕描淡寫,並且無動於衷。
這並非意味著他們一貫仇恨和歷來輕視老百姓,國內的不同階級之間並未宣戰。他們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基於他們的本能,而並非感情。因爲他們並沒有明確認識到窮人的苦難,因而也就不太擔心窮人的命運。
當封建關係一旦被破除,普通的老百姓也會如此。在部分家奴表現出對主人們無限忠誠的時代,也偶爾有下層階級將駭人聽聞的暴行施加給上層階級的現象。
我們不要總是把這種互不關心的現象出現的原因歸結於無秩序和無文化,因爲在之後的幾個已經堪稱秩序井然並且文化發達的世紀中,這種現象依舊存在。
1675年,在布列塔尼地方的下層階級,曾經聚衆反對新稅。當局殘酷無比地鎮壓了這次**。請看,親眼目睹了這一恐怖事件的塞文涅夫人在寫給她的女兒格里孃的信中是如何說的:“我親愛的女兒:你從埃克斯給我寄來的信寫得實在是太好笑啦!寄出信件以前最少要再檢查一遍。你會吃驚於你自己所寫的如此多的讚美之詞,與此同時你又會對自己這樣不厭其煩地寫了如此之多而無比欣慰。是不是你早就已經親吻過了普羅旺斯地方的所有的人?然而,你只要是不愛聞葡萄酒的香味,就意味著你親吻遍了布列塔尼地方的所有的人,也不會令他們感到滿意。
(……)你想不想聽一聽來自雷恩地方的消息?在那裡下達了徵收10萬枚銀幣稅收的命令,一旦不能在24小時內交出,稅額就會翻一番,並會有官兵去強制徵收。已經有一條大街的所有居民都被當局殘忍地攆出了家屋,並嚴格禁止任何人收留,違令者死。有一大羣倒黴的人(包括一些孕婦、老人和小孩)因此被迫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這個城市,他們爲此而號啕大哭;他們不知去往何處,沒有食物,也沒有可以棲身的地方。就在前天,有一個開舞廳的小提琴師由於偷印花稅被車裂。他活活地被五馬分屍(……),他的四肢被殘忍地放在城市的四個角上示衆。(……)截至目前已經有60名市民被捕,他們將會在明天被治罪。這裡給別的地方樹立了良好的榜樣,使得其他地方也同樣地尊重總督及其夫人
①爲了便於讀者瞭解信中最後這句話的含義,應當指出格里娘就是普羅旺斯地方總督的夫人。
②參看:蒙梅爾克編《塞文涅夫人通信集》,法文版,第4卷第205頁及以下幾頁。
③同上書第248頁。這封信的日期爲1675年11月24日。
(……),不得往其花園裡投石頭①。(……)就在昨天,天氣特別好,塔朗特夫人到其林園小憩。自然而然要爲她準備下榻之處以及飲食。她從柴扉處走進來,又從原路走回去。……
1675年10月3日,寄自羅歇”②她又在另一封信中補充說:“你往往喜歡同我談論我們這裡發生的一系列悲慘事件。我們這兒不再實行車裂了。爲維護正義,每週也只殺一個人而已。當然,我現在認爲判處絞刑已經算是很寬大了。自從來到這裡,我對正義的看法幾乎已經完全改變了。就我而言,你的那些曳船奴隸,真可以說算是一夥不問世事而使生活安寧的好人了。”③假使有人認爲寫出這些話的塞文涅夫人是個利己主義者和殘酷的人,那就大錯特錯了。她熱愛自己的子女,也十分同情朋友的不幸。當你讀她的信時,甚至可以發覺她對家臣以及奴僕非常仁慈寬大。然而,她對貴族圈子以外的人們所受到的的苦難卻一無所知。
而如今,最殘暴的人給最無情的人寫信時,也不敢泰然自若地說出以上的這些話,儘管他個人的品質促使他如此做,全國的民情也要禁止他如此做。
這種情況是如何產生的呢?是由於我們現在比我們的祖輩更有感情嗎?我並不知曉。但有一點能夠肯定,即我們的感情已擴展到更多的事物上去了。
當一個國家的人在地位上幾乎平等,在思想與感情上大體一致時,每個人都可馬上斷定出其他一切人的所想與所感。是說,只要他能夠省察一下自己,就能夠做到這一點。因而他不難發覺別人的任何苦難,一種內在本能讓他在苦難擴大時能夠立即看到。當他對待陌生人或敵人時,這種本能也會讓他不加歧視,因爲其省察會立即發生作用。一旦這種省察同其憐憫心結合,便能夠使他在同類受苦的同時也覺得自己身受其苦。
在民主時代,很少存在某些人對另一些人盡忠的現象;然而任何人都有人類共通的同情心。誰也不願讓別人受無謂的痛苦,並且只要對自己沒有重大損害,都會盡力去幫助他人減輕痛苦。人人都喜歡如此。雖然他們並不慷慨,但是卻很溫和。
即使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美國人已經將利己主義轉化爲社會和哲學理論,然而他們並未減少憐憫心。
不存在任何其他的國家像美國的刑事法庭一樣從輕治罪。當英國人似乎仍然在思考在他們的刑事立法中珍惜地保存中世紀的殘酷遺風時,美國人幾乎已經在其刑事法典中徹底地廢除了死刑。
我想在這50年以來北美堪稱世界上唯一沒對政治犯判處死刑的國家。美國人這種無比溫和的態度主要源於他們的社會情況,這能夠從他們對待奴隸的態度上得到印證。
總體而言,新大陸的所有屬於歐洲人的殖民地,沒有一個地方的黑人的物質生活條件比美國黑人更好。但黑人在美國還是要忍受可怕的苦難,經常受到無比殘酷的懲罰。
顯而易見的是,這些人的可憐的命運,從來不曾打動他們的主人,使其產生憐憫之心,他們的主人一方面把蓄奴視爲有利可圖的事業,另一方面還覺得這並非罪惡,不會使危害自己。因而,同樣的一個人對同他平等的同類極爲人道,然而一旦這些人不再與他平等時,他便會感覺他們的痛苦無關痛癢。顯而易見,其溫和態度應當歸因於這種平等,而絕對不應當歸因於文明和教育。
以上我對個人所述的一切,某種程度上也同樣適用於國家。
一旦某個國家有了自己獨特的觀點、信仰、法律和習慣,這一國家便會以整個人類自居,並且只關心本國疾苦,對別國則是一概無動於衷。要是兩個持有這種態度的國家交戰,那麼戰況必然會十分殘酷。
在羅馬人的文化最燦爛的時期,羅馬人首先在戰車後面拖著被俘的敵人將領以炫耀勝利,繼而殺掉他們;羅馬人在這一時期,把囚犯投進鬥獸場,並讓其與野獸相搏鬥,以娛樂羣衆。每當西塞羅談到公民被釘在十字架上時,就總是會義憤填膺,慷慨陳詞;然而對於羅馬人在勝利後對戰俘實施的種種暴行,他卻是緘口不言。由此可見,在他看來,外國人與羅馬人並不屬於同一種人類。
相反地,隨著各國人民逐漸接近,相互之間日益相似,他們互相之間會越發同情彼此的不幸,國際公法也會隨之變得愈加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