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認為,儀表來自民情的基礎;此外,它有時也是某些人之間約定成俗的結果。儀表既是與生俱來的,又是后天習得的。
當一些人認為不費周折和不經努力就可出人頭地,覺得每天都有等待他們去完成的重大工作擺在眼前,因而讓別人去處理一些小事,感到自己生活在不是由自己創造的財富之中也不怕失去財富的時候,你就可以想象他們對小小的利益和生活上的物質享受持有的一種高傲的輕視感,他們的思想上有一種流露于語言和儀表上的自然的偉大感。
在民主國家里,人們的儀表一般都不怎么威嚴,因為私人的生活沒有高大之處可言。人們的儀表往往不拘小節,因為民主國家的人們只顧忙家務,很少有機會和時間去講究儀表。
儀表的真正尊嚴在于常常表現得適得其所,既不高亢也不低卑。這一點,無論農民和王公都能做到。在民主國家里,每一個人的地位并不是自始至終不變的,所以人們的儀表往往顯得傲慢,很少有尊嚴的表現成分。此外,在民主國家,人們的儀表既沒有嚴格的規范,也不需要經過嚴格的訓練。
在民主制度下生活的人極其好動,流動性很大,以致一些人很難形成彬彬有禮的儀表,即使偶然形成了也不能長期保持。于是,每個人幾乎都可以隨意行動,在儀表上經常有一種不連貫的表現,因為每個人的儀表主要是根據個人的思想和感情形成的,而不是根據供所有的人都模仿的理想典范形成的。
而且,這一點在貴族制度剛剛被推翻時,比在貴族制度已被推翻很久以后表現得更加明顯。
結果,新的政治制度和民情,把教育程度和生活習慣有著巨大差異的一些人聚集在同一地點,并往往迫使他們共同生活,進而人們隨時可以看到社會斑駁的景色。人們還依稀記得以前有過的嚴格的禮儀典范,但早已忘了它的內容和出處。人們雖然失去了共同的儀表準則,但還不想永久地拋棄它,而是力圖用舊規矩的殘跡,來建立某種任意規定的、可以隨時改變的儀表準則。結果,其造出來的儀表既不像貴族制度時期人們經常表現的那樣彬彬有禮和威嚴尊重,又不像民主制度下人們有時表現的那樣樸素和大方。這樣的儀表顯得既受拘束又不受拘束。
這并不是正常的狀態。
當平等實行得很全面、很持久,而每一個人差不多都有相同的思想和做相同的工作,且不需要經過互相商量和模仿就能使彼此在行動和語言上一致時,人們便可以不斷發現,他們的儀表雖然有不少細小的差別,但沒有重大的不同。儀表永遠不會完全相同,因為它根本沒有同一模式。儀表也永遠不會有巨大的差別,因為它有同樣的社會條件。初到美國時,可能會覺得所有美國人的儀表都完全一樣,只有仔細觀察,才能發現其中的細小差別。
英國人最喜歡嘲笑美國人的儀表了,但很奇怪的是,向我們作如此可笑描述的作家自己,大多數屬于也有類似可笑舉止的英國中產階級。因此,這些總是在筆下無情地挖苦別人的作家,通常都是他們挑剔的美國人的那些舉止的踐行者。他們沒有感到這是自己嘲弄自己,從而令他們本國的貴族覺得非常可笑。
再也沒有什么比人們舉止的外表形式更有害于民主的了。很多人寧愿容忍民主的缺陷,也不肯采取民主時代應有的儀表。
但是,我并不認為民主國家的人的儀表一無可取。
在貴族制國家,凡是在生活上接近上層階級的人,一般都力圖裝得像上層階級一樣,因而常常出現各種荒唐可笑的模仿行為。民主國家的人民沒有可供學習的威嚴儀表做榜樣,所以他們至少省去了每天履行可惡的模仿的義務。在民主國家里,人們的儀表從來不像貴族制國家那樣追求文雅,但也永遠不會粗暴。我們既聽不到下流人的那種粗野語言,又聽不到上流人的那種出口成章的高雅談吐。民主國家的習俗往往顯得平淡無奇但又絕不粗野和低賤。
我曾說過,民主國家不可能制定一套彬彬有禮的舉止準則。這雖有不便之處,但也有它的好處。在貴族制國家里,一套套的禮節規矩迫使人人舉止一致。這些規矩從來不顧個人的性格特點,硬是把同一階級的全體成員塑造成外表相同的人。它們裝飾每個人的個性,把它真實的面目隱藏起來。在民主國家里,人們的儀表既不像在貴族制國家那樣彬彬有禮,又不像在貴族制國家那樣處處離不開規矩,但它往往是誠懇而真實的。在這里,人們的儀表像一層織造得并不是很好的薄紗,但通過這層薄紗卻能很容易看到每個人的真正感情和個性化思想。因此,人們行動的外表和內容往往是一致的,它所反映的人的品質雖然不怎么絢美,但卻十分真實。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可以認為民主的效果并不是完全要使人們具有一定的儀表,相反,而是阻止人們具有一定的儀表。
有時在一個民主國家里,雖然也可以見到貴族的觀點、激情、美德和惡行,但你一定不會看到貴族的儀表。當民主革命大功告成的時候,貴族的儀表便不復存在而且永遠消失了。
乍一看,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比貴族階級的儀表更能持久地存在下去,因為這個階級在喪失其財產和權勢之后,它的儀表還能存續很長一個時期;然而,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再比貴族的儀表更加脆弱的了,因為在它徹底消失之后便一點痕跡也沒有了,以致很難說它曾經存在過。社會情況的變化,造就了這個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才能完成的奇跡。
貴族制度的那些主要特點,在貴族制度消亡之后尚可成為歷史的遺跡;而貴族的高雅的中規中矩的舉止方式,則幾乎隨著貴族制度的崩潰而被人們淡忘。只要人們看不到貴族的舉止方式,也就無從想起它了。貴族的儀表的消逝既沒有被人看到,也沒有被人感覺到,因為人們只有事先在習慣上和教育上有思想準備,才能真正體會到從區別和選擇儀表當中獲得的那種美好感覺,然而這種美好感覺很容易隨著停止采用選定的儀表而消失。
因此,生活在民主國家的人民不但不會有貴族的儀表,而且也不會想到和希望有這樣的儀表。他們無法想象貴族的儀表是什么樣子。對于他們來說,好像那樣的儀表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
對于這樣的損失雖然不應當過于看重,但卻值得表示遺憾。
我知道,往往會看到這樣的人,他看上去舉止十分高雅,但其情感卻十分庸俗;在法庭上可以清晰地發現,道貌岸然的外表下面往往可能隱藏著極其卑鄙的心腸。貴族的儀表雖然不能算是一種美德,但有時卻可以粉飾美德。一個人數眾多且力量強大的階級的通常表現并不是這樣,而是每時每刻都以其生活上的一切外在表現來顯示其感情和思想好像生來就是高尚的,其愛好好像是高雅和合理的,其舉止好像是文質彬彬的。
貴族的儀表讓人對人性產生了美麗的錯覺。盡管貴族的儀表常常是虛偽的,但它很能使人產生一種喜歡看它的高尚感覺。第十五章 論美國人的嚴謹精神和這種精神不能防止美國人往往做出考慮欠周的事情的原因生活在民主國家里的人,決不會喜歡貴族制度下的人們所熱衷的那些淳樸的、喧鬧的和粗俗的消遣,認為這種消遣既幼稚又無聊。對于貴族階級的高雅的文化娛樂,他們也不愛好。他們想要在享樂當中得到那些具有生產價值和實際補益的東西,希望一舉兩得:既能得到享樂,又能得到實益。
在貴族制社會里,人們容易沉湎于熱鬧而又痛快的氣氛之中,以暫時忘掉生活中的不幸和苦難。民主社會的公民不喜歡這樣的放縱忘形,他們一旦失控了,總是表示后悔。他們不喜歡這種輕浮的狂歡,而是喜愛那種同做工作相似又不會使他們把工作拋到九霄云外的嚴肅而安靜的享樂。
在歐洲的大部分國家里,人們在工作的閑暇時候一般都到公共場所去跳舞娛樂,而與這樣的歐洲人有著相同職業的美國人卻不會如此,美國人要把自己關在家里獨酌。他們把兩種享樂結合在一起:一面考慮自己的生意,一面在家里微醺于醉意。
我原來以為英國人是世界上最嚴肅的,但當我看到美國人以后便改變了看法。
我并不想說氣質沒有對美國人的性格發生重大作用,但我認為,政治制度對他們的性格的影響更大。
我相信美國人的嚴謹精神,還有一部分來自他們的自尊心理。在民主國家,即使一個窮人也十分重視人格的價值,他認為自己并不比別人差,而且一相情愿地以為別人也會這樣看待他。在這種心情的支配之下,他的一言一行都很謹慎,決不會玩物忘形,以免讓自己的缺點暴露出來。他認為,要想使人看得起自己,就必須自尊和嚴肅。
但我感覺,美國人之所以有這種讓我感到吃驚的和似乎來自本能的嚴謹精神,還有著一個更為重要和更為強大的原因。
在制度下,普通老百姓雖然有時會忘乎所以,耽于狂歡。但是,一般地,他們還是郁郁寡歡和沉默寡言的,因為他們從心底里害怕制度。
在王權受到習慣和民情制約的君主國家,一般老百姓往往心平氣和,精神愉快,因為他們具有一定的自由和極大的安全,也不必為生活太過擔憂。但是,凡是享有自由的人都是處事嚴謹的,因為他們始終銘記事業不會是一帆風順而無艱險的。
對于那些建立起了民主制度的自由國度的人民來說,情況更是如此。在這樣的國家里,每個階級都有不少人經常參與國家大事,同時,那些不想管理公共財產的人,則一心致力于增加個人的財富,因此,嚴謹精神在這些國家里就不是為個別的少數人所特有,而已成為一個民族的習性。
人們經常談到古代一些小的共和國,說它們的公民往往戴著玫瑰花環在公共場所聚會,幾乎把全部時間都打發在跳舞和觀看戲劇上了。我不相信這樣的共和國甚于不相信柏拉圖的共和國。如果事實真如他們所說的那樣的話,我也敢斷言,他們所設想的共和國的構成要素與我們所說的共和國的構成要素大大不同,除了名稱相同以外,二者毫無共同之處。
另外,也不要以為生活在民主制度下的人覺得終生辛苦與可悲。恰恰相反,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的人能像他們那樣安于自己的處境。要是沒有讓他們操勞的事情,他們反而會感到人生乏味了。他們樂于操勞甚于貴族樂于享受。
我不禁要尋思,如此嚴謹的民主國家的人民為什么有時候做事那樣欠妥當?
有些經常保持冷靜態度,舉止也端莊穩重的美國人,卻往往不能克制住自我,在心血**或輕率判斷之下越出了理性的疆界,便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來,而且似乎還做得很認真。
對這種矛盾現象我們不應該吃驚。
有一種無知是由于知道得太多而造成的。在國家里,人們之所以不知道如何行事,是因為沒有人給他們任何指教;而在民主國家里,人們之所以會貿然行事,是因為有人想把所有的都告訴他們,使他們知道的東西太多了。于是前者是什么也不知道,后者是把知道的全忘了。雙方的主要特點,都是像一幅畫似的,只有輪廓卻無景物的細致描繪。
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在自由國家,尤其是民主國家,公職人員有時說話不當或行為輕率,也不會危及他的地位;但在君主國家,公職人員只是隨便說出的幾句話,就足以使他丟官下臺,永遠無法挽回。
以往的許多事件都足以證明這一點。當你面對亂糟糟的一大群人講話時,有很多話不會被人聽見,而且即便是聽到了,也很快會被人遺忘;但是,當你面對一群恭敬地聽你的話的人講話時,哪怕講的聲音很低,也能被聽見。
在民主國家里,人們從來不死守在一個地方不動,有很多的機會使他們不斷搬家,他們的生活幾乎總是被一種我無法稱呼的力量,或許可以稱之為即興的力量支配著。因此,他們往往在這種力量的支配下去做他們還不會的事情,去說他們尚未理解的話,去從事他們沒有經過長時間學習的工作。在貴族制度下,每個人只有一個終生追求的目的;而在民主國家,人們的生活極為復雜,同一個人常常是同時懷有幾個目的,而且各個目的之間往往又沒有聯系。因為他們不能對每個目的都有明晰的認識,所以容易停留于一知半解。
民主國家的居民即使不受貧困的逼迫,至少也受著的逼迫,因為他們看到周圍的一切財富和福利,沒有一件不是他們觸手可及的。于是,他們急于去獲得一切東西,去做一切事情,而且干得差不多了就滿意了,對他們的每個行動從不用一點兒時間去問為什么。
他們的好奇心既永無止境,又很容易得到滿足,因為他們所渴望的是盡快地知道很多東西,而不是深刻地認識這些東西。
他們沒有時間,而且更重要的是沒有興趣去深入研究事物。
總之,民主國家的人們之所以那么嚴謹持重,是因為他們的社會和政治情況不斷地驅使他們去從事必須認真完成的工作;他們之所以有時行為輕率,則是因為他們只有很少的時間和精力去做每一項工作。
注意力不集中的習慣,應當是民主精神的最大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