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闕城重地京畿大營外二十里, 烏湮湮的云暮詭密地翻卷,陰暗吞噬一輪孤月。十余駕鐵騎乘著夜色的掩護,飛馳著朝著營地逼近。馬上男子皆是身著黃金戎甲, 可原本跋扈的明黃色在漆夜里就退了色似的, 越發不顯眼了。
故而, 當這十余騎鐵騎平白地驚現在京畿大營外時, 大大出乎了東海侯源篡的意外。他立在營地城門樓子上望下去, 鐵騎兵里輪番有兩騎從左右騎上前叫門,竟是從沙胡關連夜趕回來的。
東海侯敏銳地嗅到了絲晦暗的政治氣息,所以他做了個大膽地抉擇, 他暗暗遞了個眼色給親信,便親自下城樓大開營門。
果然, 叫門的兩騎后退, 他不期然地對上為首的年輕男子那一對掩不住犀凌的眸子:“若是此次事成, 本王一定不會虧待源大人。駕?!?
只聽得一聲馬鞭在靜夜里格外響亮,一眾騎兵馳入寒臺大營, 卻沒人見到東海侯在暗處拾起一片白羽,嘴角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
正如黑夜能夠掩護這隊黃金騎兵到達寒臺大營,黑夜同樣能夠掩蓋雪色的羽翼。誰也沒有發現,一只信鴿正撲打著羽翅鉆出紫禁城上空的烏云,靈巧地掠過層層高筑紅墻和片片琉璃瓦歇, 飛入一扇特意半敞的宮殿東窗, 熟練地停在窗下一人伸出的手肘上。
那人打開纏繞在信鴿細足上的毛竹信筒, 取出密信, 信上只有五個字:“直靖王(大皇子)抵京!”
那一廂, 太子宴經十四皇子一陣潑鬧,便草草散了, 御舟在石港靠了岸,岸上,眾皇子的轎攆早已在一旁候著。待彌月太子上了明黃攆輿回駕東宮,其余皇子這才敢打道回府,皆是絕口不提宴會上的事兒。偏生那怕事的三皇子不識相,邊拿起襟袖抹著汗,邊追著太子攆,道:“這今兒個,十四弟在御舟上,怎么就來了這一出呢?要是傳到父皇耳里,可如何擔待是好?”
彌月太子本歪躺在四面綴著紗簾的攆輿中,摟過一個□□半露的宮娥,閉目養著清神。被這一擾,嫌惡地皺眉,微抬起下顎,狹長的鳳眼危險地半瞇著,斂而不發的眼刀一剜,只驚得三皇子佞祉腿腳一軟,本能地匍匐在地上。
只聞頭頂壓下一縷不陰不陽的聲線:“這也是你能擔待得起的?哼,起輿?!彪S侍的宮人下了明黃簾紡,攆輿晃悠悠升起,由儀仗綴著,又晃悠悠朝著東宮攆去。
沉重的攆輿在三皇子身側駛出石港,三皇子連忙狼狽地從地上起來,一手撂著袍角,一手捏著羽扇,追在太子攆輿后頭,口里連叫:“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轎輿四面敞開,被明黃雪紡紗簾綴著遮著,彌月太子狹長的鳳眼看不清神色,連帶那原本跋扈的天家御色也在夜色里收斂了許多,可只怪夜太靜,還是能依稀辯聽到轎中人的叮嚀。
御輦拐過一個彎,到了東宮殿外門煋皇門前,三皇子忙一把攔在了彌月太子面前。
彌月太子纖手敲了敲木倫,轎輿停了下來,隔著簾子譏諷道:“三弟不急著去父皇那里與我撇清干系,跟著我來做什么?”
“弟弟的心二哥還不知道嗎……”三皇子忙先一步打了簾,讓太子爺出轎,正待再說,卻見著東宮煋皇彌月宮的侍衛過來,便只得打住。
“爺,這四爺送了十四爺,返東宮殿復命來了,有何處置?”
三皇子道:“四弟向來足智多謀,快請他一道兒進來?!?
“慢著!”太子手一伸,揮開紗簾,“就讓他先等著吧!”
“這……就讓四弟這么跪著……”三皇子汲汲地伸臂,想把前頭的明黃身影攔下來,可前頭的人哪當他回事兒?
太子狹長的鳳眼似笑非笑,不急不緩地穿過東宮殿門,夜風吹起他的青肷孔雀毛披風,露出敞開半面胸膛的明黃綢袍,比起后頭狼狽的三皇子,倒真是人中龍鳳。
東宮本殿前早有一眾艷麗的宮人候著,皆是分兩邊跪在石階上,唇齒嚶嚶喚道:“見太子爺。”進了本殿,又有兩個身著淡紫綾底石青輕紗服色的宮女迤邐而出,一人素手褪了太子的孔雀毛披風,另一人引著太子和三皇子入了內堂,在榻上坐定。幾個宮人嫩腕捧著冰鎮石榴,青棗,葡萄,紅柿四色果品。美艷的宮人將果品置到青玉棋案邊上,又凈了手,纖指銜了果子送入太子口中。
“哎,真是皇帝不急常侍急,今兒個十四弟這么一鬧,必是要驚動父皇的,這私閱秀女的事兒也便罷了,這私行筵宴的事兒,要是扣個結黨營私的罪名,可如何是好?都這節骨眼兒上了,你怎么反讓四弟跪著,還不請四弟進來商議對策?”三皇子捏著羽扇的手滿是虛汗,瞅瞅外邊,又瞧瞧太子,當真坐立不安,終是忍不住站起來,對傳話的內侍道:“還不快去看看四王爺是不是還在東宮殿外頭跪著?”
“嗻。”這內侍一走,又一內侍進來躬身道:“太子爺,三爺,九爺來了。”
三皇子一糊涂,脫口道:“這九弟又來添什么亂子?”
“三哥怎么竟說弟弟是來添亂子的呢?”人未到,聲先來,三分真慍,七分假嗔,玉簾一起,翩翩出現個陰柔俊美的紫袍皇子,正是九皇子,“臣弟佞棠給太子爺請安?!?
太子斜靠著明黃底外繡雙犄牡丹的長方榻墊,不露聲色地笑道:“九弟可真是稀客?!?
九皇子笑:“弟弟只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罷了?!?
“哦?”
九皇子再笑:“不是只有四哥才能解圍的,瞧把三哥急得,連羽扇都忘了扇了,可這羽扇平白地怎么就落毛了呢?”在三皇子腳下撿起一片散落雪白的羽毛。
太子狹長的鳳眼精光一閃,這一房里都是心思多慮的人,落毛鳳凰不如雞的弦外之意誰都聽了出來,三皇子驚得連忙伏跪在地上:“太子爺!”
“行了,你先退下吧。”
三皇子見著太子不追究,才摸著汗退出去。
太子慵懶換了個姿勢:“這里也沒有別人,九弟有什么話就說吧?!?
九皇子伸手遮著,輕聲對太子耳語幾句,太子狹長的鳳眼一瞇。東宮殿外,兩個常侍悄悄將一個秀女拖入東宮殿里的暗房……
“這種小事要九弟親自關照,這秀女可有什么來歷?”
“太子爺喜歡的來歷,納蘭家的?!本呕首有?,隨手捏起一枚果子,男子的指骨本就長,九皇子的手又白,把玩起紅紅的藩柿,比女人的手還好看,“太子爺也知道,大哥和明中黨就等著抓太子爺錯處,今兒個出事兒,明兒個朝堂又怎么會平靜?如今有了暗棋,納蘭家私運漢女進宮的罪責便逃不過,波及大哥,大哥又哪有功夫對太子爺發難?”
太子冷笑:“九弟幫襯八弟協辦禮部、內司監選秀,這薔薇漢女也要你首肯,才能放進來不是?看來九弟是早不想讓這秀女活了。只是,一亮出這枚暗棋,本宮私閱秀女的事兒同樣抖出來,屆時這私運漢女的事兒,九弟怕也要連坐了?!?
九皇子道:“二哥多慮了,要是把所有事兒都抖出來,這京城里王公大臣、權貴宗親們去溫柔鄉的路可就真斷了?!?
“談到這京城里頭,對江南女子的門路,誰又多得過九弟呢?”
“江南女子多水媚,誰不想風流快活?連父皇不都閱了栗美人、尹美人么?”九皇子低頭笑,狀似無意地把柿子撂在青玉棋案上,“這太子爺的圍眼看著就要解了,佞禟也該告退了?!?
宮門一啟,九皇子撩袍而出,卻見一個常侍對著跪在東宮殿外的四皇子躬身道:“四爺,太子爺請您進去。”
四皇子一抖石青袍角,正待要進,便聞九皇子挑眉道:“這不是四哥么?還以為四哥向來只跪天地君親師的呢?!?
四皇子目不斜視,冷冷道:“前兒個聽說翊妃娘娘宮里頭的宮人暗通款曲,卻被九弟求進了府里,想來九弟的跪姿,在我們兄弟里是最好的了?!?
這四皇子的“跪”字,九皇子怎么聽不出陰諷之意?只氣得玉面發白,勉強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哼”字,便由一個掌燈常侍引著走了,而四皇子只不露聲色地瞥了一眼九皇子袖口里落出的白羽,便也進了敦本殿。兩人擦肩而過,道盡了天家骨肉無情。
且說四皇子叩見太子,反倒跪地不起道:“臣的弟弟年幼無知,怕是受人教唆,才會當面沖撞太子,臣身為嫡親兄長,管束無方,懇請太子一并降罪責罰?!?
“誒,四弟說得哪兒的話,這宮里四弟雖與十四弟一母同胞,行徑卻相去甚遠,本太子又豈會遷怒于你?況本太子位主東宮,向為眾兄弟之表率,也該盡盡管教之責,十四弟輕狂傲慢,狂妄自大,本太子豈能輕易罷休?著你今夜便將十四弟押來我處親自管教,不知四弟可愿替二哥我分憂?”
“此番兄弟失和之事必是驚動父皇的,只怕臣此為更讓父皇心寒?!彼幕首拥皖^說得義正辭嚴。
“四弟放心,四弟是本太子的人,為本太子分憂,本太子自會保你。這事兒就算鬧到父皇那兒,本太子據實以奏,父皇圣明,必也不會責怪四弟大義滅親。何況這宮里頭能降得住十四弟的也只有你這個親哥哥了?!?
四皇子低頭,又道:“十三弟管轄御林軍先鋒營,這宮內禁軍自也由十三弟調度,臣弟不宜越俎代庖,但既然太子爺授命,臣弟倒愿同往綬命。”
“去吧。”
“臣遵命?!彼幕首宇I旨低頭,剛好掩去眼中犀凌的戾氣和嘴角冷酷的弧度,再出敦本殿門檻時早已恢復面無表情。
半晌,殿門轉角處珠簾一起,簾后立著個頭差花鈿、身穿明黃底景泰藍底鳳凰戲絳梅圖紋的瓚絲霞披的女子,體態端莊,想來是早站了一會兒了的,左右皆驚,俱呼:“太子妃。”此女竟是太子嫡妃長孫氏。長孫氏并沒有打簾入內,而是隔著簾幕,道:“爺,這四弟看似高義,卻連親弟弟都不顧,這樣的人能信嗎?”
太子不回應,也不辯解,轉身自顧敲著棋子,壓根不把太子妃放在眼里。
見夫妻無話,太子妃也不再勸,只隔著簾子欠身道:“時辰不早了,爺也早些安歇?!毖粤T就由著宮人攙扶回寢殿。靜夜里,連屋外連花盆底子叩著青石地面和屋內棋子敲擊棋盤的聲音都相敬如冰。
誰也沒有想到此時東宮里的一個小常侍悄悄溜出了東宮后門……
過不多時,那常侍汲汲跑進騰驤殿,見八皇子和十四皇子兩位皇子爺黑燈瞎火地悠哉吃酒,一鄂。
見那常侍的失措樣兒,十四皇子低低地笑出來:“什么不得了的事兒,那邊怎么了,說吧。”
“納蘭小主……現在東宮殿!”
八皇子色變。
十四皇子一把推開那常侍,撩袍就欲沖出書齋,卻見到薛延尚跪在門前。
“阿尚,讓開!”他怒喝。
“爺,您醉了!”薛延尚跪著,寸步不讓。
十四皇子想一腳踹開他,卻被薛延尚先一步抱著雙腿,他皺眉回撤腿腳,抬眼望向東宮,東宮是什么樣的地方,他比誰都清楚。捏著紫藤絲帕的手,握拳,收緊,卻忘了手心早就受了傷,血跡落在繡帕上,點點猩紅。
“說什么為了拉太子落馬,說什么助八哥一臂之力,其實都是假的,我只是不想讓你受到一心半點的委屈。這么做,我只是想得到我想要的!”少年皇子那雙黑眸在黑暗里血亮得逼人,心里卻有個聲音在嘶吼。
“州兒,等我,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