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雖然不能私下給人瞧病,但由我把脈將娘的癥狀告予樂鳳鳴,再由他開處方還是可以的。調理了一年,快到年關的一日,久病的娘身體有些好轉,起身對著窗盼了好久,我知道她在等蓉卿從江南回來過年,也沒擾她,誰想她卻叫住我:“州兒,我從小偏疼蘊兒,你不怨我嗎?”
“我說娘是偏疼我才對。”我笑道,“窗邊風大,娘別凍著。”說著將薄毯輕輕蓋在娘身上,卻被她曳著,“州兒,你聽我把話說完。”她打開枕邊的漆木盒子,我知道里面是銀子和銀票,如娘這般清苦,整整一年要積下這些銀兩是多么不易?那些下人沒有銀子打點,指不定是什么嘴臉,我的喉嚨酸疼起來。娘冰涼的手握著我:“我那身子多補無益,別白白糟蹋了銀子。這里面的銀錢,雖然不是很多,但撐到江南還是可以的,我知道你若不是為了我早就離開了。”
“娘,”原來她是懂我的,我哽咽:“您別說了,這些都不重要,我現在只想讓您的身子好起來。師父他的醫術很高明,您別亂想。”
“州兒,你不必說了,我拖著這病懨懨的身子,活著對你只是累贅,還不如早些去見他。我一直放心不下的還是蘊兒,我走后,你替我好好照顧她。”娘的唇干澀地裂開,又被眼角流下的淚水潤濕。
那淚水錐得我的心一痛:“娘,不會的,您別說喪氣話……”
“州兒,你若不答應,我即是走了也不安心。”
就連我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我如何背負得起這份注定無法兌現的承諾?可是見到娘明明全身無力,卻還拼命強撐著握緊我的手,只為我的一語承諾。
畢竟這是娘臨終的心愿,我的心一軟:“我……答應便是,還有蓉卿哥哥我也會好好照顧。”
“那我就心安了。”娘的嘴角擒著一抹笑意,輕輕地閉眼,卻再也沒有睜開,娘昏迷的時候一直喊著蓉卿的名字。
雖然有我細心的照料,可娘終是沒有熬到今年開春,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日頭里去了,可憐蓉卿還未到京,不能見到娘最后一面,娘走的時候又是何等凄涼?沒有像樣的靈堂,只能在秋水居內辟出一間房,院外依稀傳來年節除舊迎新熱鬧歡騰的鞭炮聲聲……
我披上白麻制的孝服,留守在靈堂,焚燒的銀鉑偶爾傳來的劈啪聲,蘊兒嗚嗚咽咽的抽泣聲繞粱不絕,我卻一滴眼淚也流不下來。輕微的腳步聲傳來,我麻木地回頭,見綰氏一身素服,進了靈堂。
我連忙起身道:“夫人,這兒晦氣,又是年節,何況您已幫州兒太多。”
她向我擺擺手:“州兒,你太累了,你想哭就哭出來,別忍著。”
我本來并不想哭泣,但綰氏的話好像觸到我心中最柔軟的部位,只覺得心中說不出地絞痛,我捂著胸口,抱膝蹲下來。
綰氏也彎腰蹲下來,手輕撫我顫抖的肩膀道:“哭吧!哭出來會好受點兒。”
我抬眼望著她,委屈地道:“可是,我真的哭不出。”
“可憐的孩子!”綰氏哭了,將我攬在懷里,陪著我直到四周由漆黑泛出淡淡紫色,天亮了。
“娘——”
伴隨著東方破曉,蓉卿風塵仆仆地趕回來,跌跌撞撞地踏入秋水居,見到滿目的縞素,兩眼一黑扶著門框跌坐下來:“孩兒不孝!”他是一路快馬加鞭奔波趕回的,沒想到還是晚了一個晚上……
在蓉卿的堅持下,娘的靈柩沒有運回江南,而是以外室的身份和納蘭公子葬在一起,他們生不能聚,死后能相守,也算是另一種幸。就在落葬那天,蘊兒帶著娘留下的那盒銀子一個人不告而別,我終是沒能履行對娘的承諾,而我在“秋水居”對月燃起娘親制的心字香,將娘的詩集投入香爐,正好見到一頁薛濤箋慢慢焚化:
“惆悵凄凄秋暮天。蕭條離別后,已經年。烏絲舊詠細生憐。夢魂飛故國、不能前。
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春去秋來也快兩年了,蓉卿在江南替八皇子與眾鴻儒名士斡旋,京城“八賢王”的名頭越傳越響,八皇子在江南的儒生心目中也有了“禮賢下士”的美名。
自那次交心之后,我與樂鳳鳴與其說是師徒,更像是知己,我會在他抄處方箋的時候為他送杯茶水,在他入宮前準備他的藥箱,他會在我研習醫書的時候替我換盞亮一點的燭燈,在我倒塌而睡的時候為我蓋上毯子……
我在這兩年里心中不刻意想什么,日常瑣事無外乎與蓉卿書信往來,向樂鳳鳴學著醫術,日子倒也過得消停。不知不覺又快到了冬至,我預備冬至去甘沐寺祭拜娘。我折好冥紙,理好香火,出了秋水居,步至一泓碧池,抱膝坐在快封凍的池邊,“啊!”身上被幾塊石子砸到,不出意外地,在邊上的樹叢里見到兩個黑影一晃而過,我知道是納蘭少玉拉著納蘭云卿干的,我只打了納蘭少玉一個巴掌,還被關得差點死掉,但還是逃不過趁我不備不斷往我身上招呼的石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們還那么小就知道有仇必報了。
我懶得理會,依舊坐著,寒氣從尾椎骨傳來,好涼!那池子里的魚兒也快凍死了吧!我自問若魚兒還在江河里,它會挨過這個寒冬嗎?
“不,根本活不到現在。”
淡淡的聲音自然地飄入,我一驚,回眸見來人足登膠底鹿皮靴,一襲月牙色底外翻褐色羔絨領子的唐式圓領袍,腰系同色翠玉緞帶,白狐披風的繩帶隨意地結在胸前,他面若冠玉,一雙狹長豐俊的眼微含笑意:“我們又見面了。”我眼前的那個人笑得那么云淡風清,不帶有一絲輕蔑,他真的是皇八子嗎?耳邊回響起蓉卿的話,八皇子雖貴為皇子卻自小遭受凌.辱,難道他對此絲毫沒有怨懟?我想起曾經遇到過的另一個總是笑得玩世不恭的皇子,殘留在記憶里他的臉和八皇子的交疊,我望著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一時出神。
“殿下,這……’納蘭容玨的聲音插入了我的耳際,打碎了我的回憶,記憶的碎片紛繁凋落,我回神見他怒目叱責,“卑賤的丫頭,見到白河王殿下還不請安!”
卑賤!身前的八皇子聽了又作何感想?我連忙低頭掩去上翹的嘴角,趴跪在冰涼的地上恭敬地磕頭:“奴婢該死!奴婢參見殿下!”與他溫泓如水的眼眸錯過時,心底暗忖,“好個不露聲色!”
“納蘭大人言重了,是我們打擾了州姑娘觀魚的雅興。”他抬手讓我起身,“聽說你在樂鳳鳴手下學習醫術,頗有精進?”
“殿下繆贊,只是略通藥理。”我垂睫謙虛道。
他一頓:“每到天氣轉寒,膝蓋以下如置冰窖,有時有麻痛之感可有此疾?”
我答道:“有,此疾是長年寒氣沁入腿腳關節所致。這種腿疾若不盡早治療,會愈演愈烈,直至膝蓋膠踝如錐刺,奇痛難忍,不可一動。不過依殿下所述,腿疾只是初犯。”
“那時只是初犯嗎……”他自語遲疑,然后問,“此疾能否治愈?”
“可以,只是治療起來容易反復。天寒時腿腳應注意保暖,平時可多用熱水或湯藥浸泡腿腳,舒筋活絡、驅散寒氣。若殿下不棄,奴婢可為殿下推拿按摩,緩解不適。”
八皇子倦倦地躺在臥榻上,我跪著為他褪去鹿皮靴,先上下搓暖腿腳,然后輕柔膝蓋,沿小腿緩緩向下直至腳踝,再從腳背到腳趾,最后輕重適中地搓揉腳后跟,輕安腳心各穴道,他的兩條腿腳呼呼發燙,我待一切完畢道:“殿下,這腿疾是表,不同的內因都可能引起同樣的腿疾。還是請殿下讓太醫瞧瞧,以玉體為重。”我沒有得到回答,恭敬的聲音在安靜的廳室里有些刺耳,我抬眼見八皇子竟倒在塌上睡著了。我自問要多累才能在此安然入睡?我不想擾他,只是為他穿好鹿皮靴,脫下長外套,裹住他的腿腳,自己趴在扶手上自己想著心事。
蘊兒比我幸是因為她毫無牽掛,可以一走了之,而我若是走了呢?對蓉卿我于心何忍?八皇子會放過一個背叛者嗎?我有時在想若是我沒有選擇八皇子當靠山,我是不是能夠逃出這里?
“不,根本活不到現在。”淡淡的聲音突然闖進來。
若是我沒有八皇子,容玨不會輕易饒過我,納蘭府的任何一個主子都可以整我致死,就像老夫人整死娘那樣!原來,卑賤如我連碧池里的魚都不如,至少魚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悲……
“篤”地一聲淚滴砸落,沒想到卻落在了他的手上。
“怎么就哭了呢?”他的手指輕柔地劃過我的臉頰,如甘泉流過我的千瘡百孔的心田,給我溫溫的慰籍,“人貴在自重,而后人重之。這世上沒有人生來自認卑賤,也沒有人可以殘忍地對待你,除非你先放棄了。”如玉般的男子淡淡地揉去了我的眼淚,仿佛一并揉去了我心底的創傷。
“若是在這兒實在觸景傷情,可愿到我母妃宮里當差?你是懂醫術的,我母妃有你照顧我也放心。”
“澤州愿追隨殿下,怎會不愿意?”我銘感五內,連忙磕頭。
八皇子一笑道:“你上次可說是結草銜環來著的。”
我一抿唇心道,“哪能一樣的,上一次是被迫的,這一次才是真心的。”
“你的衣服弄臟了,別凍著。”他移開裹著腿腳的外套,把自己的披風罩在我的身上。
我遲疑地問:“那殿下您呢?”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輕輕捧起我的臉,讓我和他深灰色的眼眸相對,我見到他那霧色的瞳中我孱弱的身軀和蒼白的面色,我不知道我眸中的他又是什么樣子。
他淡淡地開口:“我那么讓你不放心嗎?”
我一時無挫,只是微喚了聲:“……殿下。”
他還是淡然的語氣,卻含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相信我。”他灰霧色的眼眸在眼前放大,或許是本能,我乖巧地閉眼,感到溫溫的感覺覆上我的唇,我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覺察到我的異樣,他的吻漸漸張狂,讓我一瞬感到他不是那個溫婉如玉的八皇子。他輕噬著我的唇瓣,將我的身體貼緊他,狂吻隨即移向我的頸項,感到領口的盤扣被咬開,他的舌逐漸向下……
而我不知道,此時外室中,一個身影突然雙手握拳,抬步便要沖入耳室……
“八王殿下——”門外傳來叫喚聲打斷了他與我彼此的絲磨,他輕柔地放開我,不緊不慢地將我胸前胸衣系好,若不是我還未平復的心跳,他一絲不亂的秀發讓我甚至以為剛才只是我的一場春夢。
身上還留有他淡淡的味道,我抱著他的披風對著窗口發呆,京城冬日的天際出奇地澄凈,讓我的心從荒亂中平靜,我重新疊好披風,壓在箱子的最底層。
冬至很快就在一場一場冬雪中來臨,以我的身份是不能進納蘭祖墳祭拜的,我便在甘沐寺為娘祈了牌位,也好焚些紙錢,誦些經卷,略盡孝道。
甘沐寺在郊外一處僻靜的山上,山路四周的枯枝被晶瑩的粉雪覆蓋,在冬天干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馬車順著崎嶇的山道到了有些破舊的山門,這是間不大的寺院,幽靜安寧。我沿著前方堆著厚雪的石階向上,石階半腰處有個內伸的平臺,臺上置著個銅鼎香爐,煙絲裊裊。
過了平臺再上是個不大的佛殿,我拾階而上,進了有些幽謐的殿閣,對著菩薩磕頭,剛閉眼只聽邊上傳來輕細的聲音,因為殿閣很靜,所以聽得異常清晰。我向邊上一瞧,只見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姑娘雙手合十,閉眼默念,也許她太過專注,完全沒有注意到邊上的我。
“菩薩在上,小女采柔。”但聞她道,“ 小女的父親身子大不如前,可待開春小女又要入宮選秀,不能相伴,求菩薩保佑我父親母親身體康泰,保佑諸位兄長趨利避害,全家平安。”她跪在蒲團上磕了三磕,由邊上的丫鬟攙扶著起身,出了殿閣。
我望著她的背影,一嘆,“難為她考慮的不是選秀的出路,而都是她的家人。”也許在冷酷與傷痛中呆了太久,猛然遇到溫情,我心一陣收縮,隱隱地,說是心痛又不是。我,竟有些羨慕她。
她背光的身影一晃,殿閣內的光線一亮,佛殿青磚上赫然多了一塊凝脂翠玉,我連忙拾起玉佩追出去,卻見到那姑娘剛出寺院的山門。
“追上前面那輛馬車,快。”我對車夫如是說,可是我雇的馬車太簡陋,根本跟不上那輛官家寶車,我只能打消追上去的念頭,掏出玉佩細細打量,只見玉佩的邊緣內刻著一行小篆——綰氏·采柔,那應該是她的名字。
將那塊玉佩放入懷里,斜靠著車廂迷瞪會兒,不久到了文闕城外,我便讓車夫過了外城門口就停。這真要是送我到內城,那些大戶人家都有自家的轎夫和車夫,哪有人會雇他的破車,所以等過鳳文門進了喧鬧的市集之后,我在那兒下車,這樣趕車夫還能做另一趟生意,那車夫自是千恩萬謝。
我隨意地掀簾而觀,見有一批人到處撞翻小販的攤位,似是在追什么人,我一眼認出那為首的是九皇子的門人任安。
馬車在鳳文門邊停下,我剛要下車的時候,那塊玉佩不小心滾落到車底,我忙彎腰去拾,卻見到馬車廂底竟藏著個人!也許是用雙臂支撐著身體貼緊車底之故,他神情緊繃,劍眉相蹙,零亂的發絲泄露了他的處境危險。他抿唇不語,只是用他英氣逼人的眸子凝視我。
我當即再度上車:“出城。”馬車顛簸著再度行駛,出鳳文門時果然被攔下,我主動掀開轎簾,讓所有人都可以看到馬車內。我對任安嫣然一笑:“大爺,小女該不會想要出城為娘祭拜都不可以吧?”我裝作不認識他,但我深信他知道我是八皇子的人。
任安見是我也不多言,一揮手示意放行,馬車晃晃悠悠駛出幾里,在小路邊封凍的水塘停下。他從馬車底翻出來,掀簾問我:“為什么幫我?”
“沒為什么?”我平靜地回答。
“想知道我是誰嗎?”
見我沒有回答,他撇嘴一笑將我遺落的玉佩交到我的手中:“我欠你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