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兒——”
“等我——等我——”
夢中, 是誰人嘶喊的那一聲,震徹心肺?是那樣熟悉,又是那樣揪心——
每當聽到他的聲音, 我都越發緊閉雙眼, 只怕, 只怕一睜開眼睛, 一切都會消失不見, 再沒有人對我軟語溫存,再沒有人對我倍加憐惜。只是怕一切都是一場夢,夢醒了, 卻發現唯有那個根本不存在的他,才值得留戀。
到底有他么?可不可以睜開眼看一看, 我還不知道他是什么摸樣, 還不知道他是誰。是不是, 睜開眼,我就能見到他呢?
我好想見見他, 哪怕一眼,可為什么眼皮卻依舊畏懼地打著顫呢?我到這時才發現我是多么膽怯,多么畏懼,連見他的勇氣也沒有。我怕從此連在夢中相見的機會都不再擁有,只因我擁有的太少太少。
我終究太怯懦, 直到那個聲音徹底消失, 我才敢緩緩睜開眼。
眼前, 是黑暗, 無邊的黑暗, 我帶著淡淡的失望倒垂娥眉,卻莫名地心安, 因為黑暗同樣也不會讓任何人看出我的那一絲情緒。
身子稍稍一動,后頸一陣劇痛,我想起自己是被打暈、強行押來的。咬著唇強撐著爬起,我本能地伸手,觸到的卻只有虛空,我閉了閉眼,故作平靜地坐在地上挺了一會兒,我的眼睛終于適應了周圍的暗度,視線漸漸變得清晰,我發現這是一個狹小壓抑的屋子,只容我一人,三面是墻,一面是木制的排門,而那雕花木門也是怎么也推不開的,連帶那一束從門縫里透進來的月光,都無情地提醒著我自己的處境。
我被關起來了,不知道被關在哪里,也不知道是誰要關我,只是被關起來了而已。
心中不是沒有憂懼,沒有恐慌,可是這些都抵不過心底涌上來的苦澀。
嘴里露出一絲苦笑,我還真是和被關諷刺地有緣。來到這里的第一個年節,被關在納蘭府的柴房,有納蘭蓉卿在外面陪我一夜;那一個晦暗的暴風雨夜,被關在萩棠宮,有樂鳳鳴在身旁解我憂傷;至少,他們都曾帶給過我一心半點的溫情,可是又都太容易失去,而今又一次被關了,我卻早已眾叛親離,只能依靠著虛幻的夢境來填滿空寂的心。
我頹然地靠著一面墻,毫無焦距地看著那一面折扇木扉嵌成的門,月影透過雕花的格子一束束射進來,偶爾能聽得門外寒蟬凄切,想到夢中的那一聲呼喚,我默默翕動干澀的嘴唇:
“乘鸞影里冰輪度。秋空凈、南樓暮。嫋嫋天風吹玉兔。
今宵只在,舊時圓處,往事難重數。
天涯幾見新霜露。怎得朱顏舊如故。對酒臨風慵作賦。
藍橋煙浪,故人千里,夢也無由做。”
一曲《青玉案》吟罷,我苦笑,既然故人與我不能長相廝守,又為何要入我夢中?
不知過了多久,被鎖的板門微動,我忙斂住心神,見進來的是一行容貌出眾的宮女,皆是唐宮宮髻,后垂紅菱,那為首的宮女更勝幾分姿色,身著紫云錦緞芍藥大花紋唐式襦裙,宮髻中央多插一株粉紅牡丹團花,邊上簪了幾枚精細的青藍綴珠金飾,多帶了幾分雍容。
我淡然地背靠著墻坐著,看他們的眼神不驚不怒,不哀不怨,那領頭宮女神情微微有些異色,也不掩飾,只領著我轉過前殿,經過穿廊。我不語,碎步打量殿閣,皆是五彩琉璃瓦歇山頂,銀盤高懸空中,時近中秋月圓,清輝臨下,真是玉宇瓊樓。我低了頭,隱隱猜到是在何處了。這紫禁城里,除了外廷,皇上的紫宸宮和后宮,也只有彌月太子的煋皇宮是用這五彩琉璃瓦了。
入了后殿,琉璃燈通明透亮,映得雕欄玉砌金碧煥彩、瓊花玉樹曖曖生煙。踏入楠木雕花的門,殿內以隔斷分成小室數間,跟著一行宮女轉過迷宮樣的雕門,跪在一道繡著芙蓉花的明黃垂紗簾前面,那紗簾子后吊著琉璃彩石串成的珠簾,每一粒上都飾了干花瓣兒。纖花弄姿,花影被明黃絹帛圍裹的宮燈投射在地上,斑斑駁駁,而我就跪在這片影子上,低頭正見著一些疏影畫在我的裙擺上。
宮女退下,我微微抬頭,透過那芙蓉帳,隱隱綽綽見到兩個人對弈,時不時得聽到閑敲棋子的聲音。
我低下頭,并不擔憂無人問津。這棋盤落子的聲音反倒讓我隱約猜到,這宮里有心的人早就布下了一局棋,御舟上的太子宴就是這一局棋里的一場博弈,也許彌月太子是棋子,十四皇子也是棋子,而我更是無意間踏入了棋盤的棋子,被撥弄著放在了觸動棋局的風口浪尖。
此刻,我既被召來,就說明那局棋還沒有結束,我這枚棋子也還沒那么快被遺棄,因為有些人還想利用我扳回局勢,比如簾中之人。
半晌,簾內一人道:“太子殿下心思縝密,那么快就解了這珍瓏棋局。鄴之為太子殿下再擺一局。”
我一驚,竟是個男子的聲音,沒想到這太.子宮中竟圈養孌.童。
“哼哼,你懂什么,這珍瓏棋局哪是那么容易破的,我可破了三天了。”彌月太子調笑。
從芙蓉帳外看進去,彌月太子伸手似乎是擋著那個叫鄴之的男子觸碰棋盤,而鄴之卻一下子滑坐下來,兩人姿勢曖昧,視我于無物。
想到御舟的筵席上,彌月太子前襟敞開,三皇子手執羽扇,還真有些魏晉之風,此時親眼見著彌月太子好男.風,我倒也不覺奇怪,只是在此“旁聽.壁角”,臉上難免發燒,心道這彌月太子這會兒子還有心思做這些,倒是沉得住氣,怎么剛才在御舟上那般心浮氣躁?
我一驚,難道那時候彌月太子全是裝的?
我蹙眉,雖猜到兩皇子表面上為了爭一個秀女刀劍相向,背后不會不波云詭密,可我一枚小小棋子畢竟限于對朝堂時局的不了解,根本看不透整盤珍瓏棋局。我能做的也只有等,等著真相呈現在我面前,當然,那時候我說不定已成為棋盤上的棄子了。
帳里的喘.息漸止,那鄴之還欲繼續糾.纏,卻被彌月太子趕下榻,只能不悅地整理衣服,道:“鄴之告退。”人影一晃,他挑簾,倒真是個清俊秀美的人兒,容貌還賽剛才的領頭宮女幾分。他厭惡地扭腰經過我的身邊,我能聽到他從鼻里噴出的氣息。
“進來。”帳里彌月太子輕佻地對我道。
我一挑眉骨,要我這樣走進去,我不是不害怕,不嫌臟的,卻還是無聲地進去、跪下,我從來就沒什么反抗的資格。
彌月太子低笑:“你的姿色還差得遠了。”
我默認,心跳倒是放緩了,只是他在御舟上又為何那般對我,我用目光詢問他。
“納蘭家的女兒,倒是比別家的多了幾分膽色。”彌月太子自顧擺弄殘破的棋局,“可惜你姓了納蘭,任誰見了都覺得和納蘭一族脫不了干系,到時候,出丑的是納蘭家,矛頭又指向老大,我何樂而不為呢?”
聽彌月太子所言,我隱隱明白,只要姓“納蘭”的人惹出事端,旁人都會最先想到皇長子,繼而籠統地想到整個納蘭世族,而彌月太子也是順勢將矛頭指向皇長子。卻不知道納蘭世族中,納蘭錫伯一系和納蘭次伯一系早已內部不和,打擊皇長子,只是打擊納蘭錫伯一系,納蘭次伯一系的中堂黨羽早已在暗中扶植了另一位皇子。而這一點,蕙妃納蘭氏都未有察覺,彌月太子和東宮黨羽顯然還不可能考慮到這一點。
我心里微微一笑,不知道是誰布的局,這一鬧,既陷害了皇長子一黨,又不讓自以為是的彌月太子一黨拿到好處,真是妙局。
卻不料我的那一絲笑意隱藏地并不太好,正被彌月太子狹長的鳳眼捕捉到,他很反感,粗暴地捏住我的下顎:“女人,你似乎還搞不太清楚狀況。你也該曉得一個引發朝亂的女人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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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彌月太子一點,我的笑僵住,紅顏禍水……原來這連環棋局里還有一環,竟是專門針對我的!
我早該想到我只不過是納蘭家的一個養女,到時候所有的事若要拿我一個女人的命來平息,連納蘭府都不會憐惜,誰又會為我說什么呢,我又能怨什么?既然有人已經推我出來,只怕是早想我死了,這招借刀殺人,好狠!
我心里發涼,卻也冷靜下來,心知對彌月太子只能半信半疑,難保這不是彌月太子下的套兒,我服軟道:
“那太子殿下現在是在救小女嗎?”
彌月太子似乎滿意了我的態度,笑道:“本殿雖然不需在意你,卻也不屑被利用,當成替別人殺人的刀。如今正好,我也想通過你,找出背后盯著我的眼睛。”彌月太子的鳳眼危險地瞇起,看著右手,我以為那是枚棋子沒注意,卻不料是一片白羽!
我心下微微有些明了,彌月太子和東宮黨羽怕是故意漏一個破綻給對手,想借以觀察身邊的態度,比起皇長子一黨明目張膽的敵對攻擊,考驗所謂的“自己人”的忠誠度,找到隱藏的威脅并予以鏟除,才是如今勝券在握的彌月太子要下的棋。
只是,怕那皇長子和納蘭錫伯一系一見到彌月太子露出破綻,便急不可耐地趁機向太子及東宮一黨發難了吧?畢竟,彌月太子的地位一旦動搖,首位受利方必是皇長子,一旦皇長子能代替彌月太子當上儲君,那么非但多年來被壓制的惡氣一口氣全出了,自己還能藉此得到日后一步登天的千載之機,皇長子又怎么會就此放過呢?
看來彌月太子和皇長子的黨爭在所難免了,而這恰恰也是這盤連環局的最后一環,也是最精妙的一環。自納蘭中堂罷相至今,納蘭次伯一系的中堂余黨確實到了危急存亡的境地,納蘭黨不甘就此退出朝堂,只能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孤注一擲挑起事端,給彌月太子率先一擊,再將矛頭指向皇長子,不求扳倒彌月太子,只求將局面搞亂,把東宮黨羽和納蘭錫伯一系拖入黨爭,此消彼長,中堂一黨便能借機求得喘.息,而暗中扶持另一位皇子則是為將來再度掌權布下新局。
御舟上的這一出鬧劇,其實是在納蘭世家納蘭錫伯一系所支持的皇長子黨、納蘭次伯一系等草黨和彌月太子一黨三派共同默許下發生的,造成的直接后果便是,令一直潛藏在水下的奪嫡暗斗浮出水面,而這樣必定會驚動圣聽……
我睜圓眼眸,似乎從零星的棋路里看到了全局,難道,這幾黨派的真正目的是想趁機逼皇上表態!
只是,十四皇子,明知道這是一個局,他為什么還要那樣做?為什么還要往里面鉆?這場對弈,也許到頭來,倒下去的不是彌月太子,也不是皇長子,唯有他,這個真正鬧事的皇子,是必輸無疑的。
“你在想什么?”彌月太子不悅地抬起我的臉,卻見到我不及掩飾憂傷的眼和含著譏誚的嘴角。他萬沒想到我是這幅表情,微微松開禁錮我下巴的玉手。
我閉眼恢復面無表情的樣子,把對十四皇子升起的那一絲快要失控的情緒深深壓入心底,再不觸碰。
“既然是納蘭家遺棄州兒在先,我也沒有什么好顧忌的了,州兒愿意為太子殿下所用。”我緩緩睜開眼。
“你很識時務。”彌月太子輕笑。
我垂眼笑,別說我沒有背后的靠山,光憑我落在彌月太子手上,自然也是要聽他的。想必彌月太子早就懷疑身邊的誰了,欲借著我來發難,我低頭挑眉:“那么,太子殿下是要對哪位皇子下手呢?”
彌月太子獰笑:“哼,老十四膽敢不把本殿放在眼里,就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睫毛一顫,心里一驚,“十四皇子!”我扯動嘴角,強笑道:“太子殿下這一招,殺雞給猴看,好計啊!不過……”
“怎么,老十四為了你大鬧一番,如今舍不得了?”彌月太子挑眉。
我強按下顫抖的聲音,故作平靜道:“不是的,州兒一介庶女自然挑不起什么,多虧十四皇子這一番潑鬧,挑動朝局,太子殿下才得以借機試探身邊的人,不是嗎?既然有人能夠借刀殺人除掉州兒,那么太子殿下何不假手皇上除去十四皇子呢?”我見彌月太子面色稍霽,接道,“如果州兒一口咬定是十四皇子背后指使,坐實罪名的十四皇子是會倒,可兔死狐悲,另一個挑起朝亂黨爭的小女只怕死得更慘。所以,十四皇子不能倒,的確是有小女的私心,但不是我對十四皇子有半分憐惜,而是州兒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我深吸一口氣:“既不能讓十四皇子倒,又不能繞了他輕蔑彌月太子之罪,州兒倒有一計!”
“哦?”
“殺雞給猴看,不如殺猴給雞看。州兒以為,幕后之人另有其人,而十四皇子說不定也是受其人指使,意圖挑起黨亂,覬覦東宮太子之位,試問,皇上又怎能容下引發黨亂的皇子呢?州兒姓納蘭,即使指認十四皇子,還是會牽連到皇長子,倒不如直接供出皇長子,到時候猴都死了,雞又能怎么辦呢?還不是任太子殿下宰割?”
“那么聰明的女人,納蘭家棄了你,真是不智。你這是將計就計,讓本殿替你除去納蘭家啊!”
彌月太子玩味地看向我,“可惜我從來不相信太聰明的女人。”
我心騰空,我知道了那么多,如果不被他信任,他現在便可以要了我的性命。
我顫抖道:“如何才能讓太子殿下相信呢?”
“我只相信……”彌月太子邪笑,“我的女人!”
我睜大眼眸,他一把帶起跪在地上的我壓到榻.上,想到他方才還和那個叫鄴之的男.寵在這榻.上.纏.綿過,我本能地害怕、退縮,身子直撞到榻上的矮桌,連帶著桌上的青玉棋盤一齊摔在地上,黑白玉棋子灑落、砸地、滾遠,而他白皙的手骨已定住我的肩,讓我不能動彈。
我的眼與他的一瞬間很近很近,他那琥珀色的眼眸流光破碎,仿佛能碎到人心里。其實,彌月太子長得很美,鳳眼狹長白描幾分儒雅,唇薄如蜜迷離幾許薄情,比之妖冶絕色的九皇子還多幾分天生清貴,只是在這漫天明黃里,終顯得戾氣太盛,可惜了這幅好皮囊。
雙手捏緊身下的明黃綢緞墊子,強忍著不斷地在心底勸服自己,納蘭家早將我舍棄,彌月太子位高權重,攀附他未嘗不好,可是心里卻痛苦異常,眼睛仿佛透過彌月太子,見到很多年前……
一個單純的女孩對著身前的輕狂少年伸出手掌,道:“那皇子大人,明日西子湖望潮樓,小女為你餞行,如何?”“一言為定!”那少年灑脫地出掌互擊,仰天大笑,直笑得微涼夜風大作,卻終究吹散了他的身影,也吹散了他的諾言……
可笑,我以為我不再相信誓言,卻又忍不住憐憫那個一臉落寞的清雋男子,任他溫柔地吹拂我的耳鬢:“放心留在我身邊,我會善待你的。”我又信了,許他入宮十年,卻沒想到竟又是一場空言……
記憶里,那一張輕狂年少的臉和那一張孤寂憂傷的臉在眼前互相交疊,他們曾勾動我的心弦,可如今我就要承.歡在別人.身.下了,卻沒有一個人在我身邊,徒留我獨自在心底絕望地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