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沉重的身軀出了飴芳閣,一個人踏著秋月的影子,心涼如水,我一直在想我的每一步是否行差踏錯,為何我越想遠離卻越陷越深?蓉卿與我的漸行漸遠,八皇子與我的牽扯不清,似乎都是我一手造成的。為了娘能入納蘭府,我和納蘭容玨定下賣身的契約,可我又千方百計地想要破壞協約,我想方設法脫離容玨的控制,于是我又把自己交付給八皇子,和他訂了一個更長的約定,甚至搭入十年猜忌。
我明明清楚,從我依附八皇子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傷害納蘭蓉卿,可我為何還執意那樣做?蓉卿,我的心痛得難以名狀……他是這世上唯一愿意為我做任何事情的人啊,我怎么這樣恨心利用他?
腳下一絆,我摔跪在府里的池塘邊上,對著一池秋水,我見到發髻上的那朵絹絲蝴蝶蘭,想到耿氏的比方,一把想要扯下來,發飾卻勾著頭發弄的我生痛,一皺眉剛要加力,手背卻被攥住。
“別,痛?!陛p柔的聲音拂過耳鬢,帶著脈脈地關心和連指的痛心,池里多了抹落寞的身影站在我的身后,我緊閉上眼不敢再看,可心底早已一絲絲地將他描繪,他的青澀,他的憂郁,他的……
“州兒……”隨著那一聲叫喚,輕到無力的擁抱從身后將我納入他的懷里,我聽到他心底竭盡全力的哀鳴,依舊那么抑制,卻又那么綿長,“不是答應過我不做傻事,為什么還要弄痛自己?”
兩行清淚不受控制地從緊閉的眼皮下溢出,流過我的粉頰,冰冷而刺痛,背著手反抱住他,卻只摸到他挺直的脊背。他,又瘦了。
“蓉卿哥哥……”相思苦,他的消瘦泄露了他的真心,他還癡戀著我,縱使他從不回信給我,可是異地望月,他想念的還是千里之外的我,而我呢?相比他愛我若癡,我覺得自己很可恨,竟然忘卻了他本是結著霧氣的、溪流般的少年,是我驅散了他眉間的愁緒,撩動了他心上的漣漪,卻又是我狠心地打碎他的一片癡情,給他刻骨的相思苦痛。
輕輕放開反手抱著他的手臂,從他沾滿風塵的袍角滑落,蓉卿微微一怔,卻沒有阻止我的放手,而是應和地放開他淡如清煙的懷抱,空余我的心隨著他的放手越發揪痛,我狠命地搖頭,“不要,不要,我不要你放!”
秋風一起,湖水一皺,我一咬唇,既然他的擁抱讓我感覺不到力度,就讓我抱緊他好了!我突然轉身一把撲入他的懷里,緊緊抱住他衣帶漸寬的腰身。我想對他懺悔、對他補償,又想責怪他、怒叱他,卻終究只能在他懷里痛哭失聲。是他傻還是我傻,他為什么總是讓我誤以為他羸弱單薄,為什么讓我誤以為在他身邊得不到安全和依賴?他明明甘愿為我的一言半語而生、一顰一笑去死!
“蓉卿哥哥,為什么,為什么!”在他后腰十指緊握,他的肋骨抵得我的手臂生痛,我卻仍然任性地一寸一寸地收緊環著他的雙臂,恨不得嵌入他的身體。我嘶聲力竭地哭泣,卻總像哭不到痛楚似的,我咽了咽火燒的喉嚨,我怎么忘了,我是沒有眼淚的人,那我臉上的淚是……
仰起下顎,他晶瑩的淚滴落入我的眸里,又從我的眼眶泛出,順著臉頰流出長長的淚痕。他,哭了。我皺起眉峰,我原來早已失去放縱的可能,連我責怪自己的無情和粗心,祭奠一份我想挽留卻早已無望的愛情,都會加重他的傷痛。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總是對我如此珍視,卻從不阻止我做任何事,只默默地為我肝腸寸斷。他真是納蘭公子的兒子,斷腸天涯客,千古傷心人。
手僵在他的臉旁,我看清了他的臉,他的眼因為消瘦變得深邃空洞,眼中的淚看起來卻清澈無比,我不知道我的觸碰是不是會打碎那顆顆晶瑩,輕顫的手指一絲一絲地靠近他,就在觸到他眼角的時候,我的手腕被硬生生地掰開……
我迷茫地抬頭,正見到一張多年未見的瓜子臉:“姐姐,請你放手吧?!彼次业难凵裎醋?,烏發卻盤結在腦后,已作少婦妝扮。
“蘊兒……”目光在她和蓉卿之間輕轉,蓉卿的瞳眸一黯。
我睫毛一顫,側過面本想掩去面上受傷的表情,卻見到容玨獨立在遠處昏暗的閣樓上平靜地遠眺這里。粉墻黑瓦在秋夜里落寞憂傷,而樓上的人在月色里越發孤暗,他低頭對著安管家吩咐了幾句,轉身而去,傷慟的我竟恍惚見到那背影里有一縷濃淡不明的哀寂,仿佛離去的不是容玨,而是多年之后的蓉卿。
“州小姐,明兒個就要排車入宮,二老爺差奴婢們伺候小姐回房。”幾個丫鬟逡巡地上前,猶疑地望向我,消散我的幻覺。
“州兒!”蓉卿低聲一喚,腳步倉促地想靠近我,卻被蘊兒握住手臂,她眼眸氤氳,對著他痛苦地搖了搖頭,當年傲慢的口氣化為柔弱的軟求:“公子,想想我們的孩子?!?
我的心一空,輕地沒有分量,揪住胸口的衣料,凝著蓉卿掙扎著皺起眉頭,終是執起蘊兒的手,默語相對。我恍然發覺若是沒有我的糾纏,他們也是一對璧人。我早將蓉卿傷得深到無法彌補,本就再無顏面見他。蘊兒如今有了他的骨肉,不管我如何割舍不下,我都必須淡出他的生命,否則我和蘊兒的愛情角逐只會將三個人逼入死角,讓蓉卿陷入更深的痛苦,一生萬劫不復,而我又怎能如此自私?
宛蘊瀾,不愧是我的同胞妹妹,一句話就掐斷了我最后的稻草。我到此刻才認清,這個我從來沒上心過的妹子其實并不如我想的那么淺白。還記得,娘故去的那一年,我曾答應過要好好照顧她,那時候我以為放出府外是她最好的歸宿,卻沒想到就算沒有我的縱容和放任,她依然懂得在我眼下取走銀票私自離開。我真是太小瞧了她,甚至沒有看出她對蓉卿一直有情!
我不知道他們在江南是如何再遇,可我對蓉卿也是有情的,我能感受到蘊兒對蓉卿淡淡的擔心和對我隱隱的仇視,我了解她對蓉卿是真心的,將蓉卿交給她,我可以安心了。
深深地望了蓉卿一眼,我深吸一口氣,抿唇強笑道:“蓉卿哥哥,從此一別宮門相隔,你我兄妹十年不見,望君珍重?!睆娖茸约夯厣恚蝗葑约河腥魏畏椿诘臋C會,心里有個聲音暗暗響起:“蓉卿哥哥,州兒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州兒不會再給你任何傷心的緣由。”
四個丫婢小心地伺候著我回秋水居的閨房,輪班通宵守候。我知道容玨終是擔心我會和蓉卿私奔,可是我和蓉卿蹉跎地太久,已經無法挽回了。放下白綃床罩,八王妃賜的玉牌撂在枕邊,我身心俱疲,再抽不出一絲氣力猜測其中厲害。
疲倦地淺睡了一夜,終于到了入宮的日子,待選秀女依著慣例往前廳辭別高堂,我因是二房養女,道理上還是要給府里磕頭拜別。
四個丫婢侍候我換上乳白色青蓮色襦裙,外罩兩面分叉的粉荷柯子衫,梳妝妥當,便碎步穿過廊腰縵回的流云長廊,方到前廳,正遇著長房三小姐從另一廂施然而來。她一襲月白薄綃絲繡寶藍瑩紫蝴蝶漫衫飛舞,下著百褶月華裙,一折一步一個色,璀如珍珞,璨若明霞??v是我這假小姐一身精心裝扮,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我低頭福了福,隨她一同入屋。
秀女入宮,怕府里哭哭啼啼地,屋里未有女眷。府里納蘭中堂辭官久居盛都,中堂三子只剩下容玨尚在人世,高堂位便由二老爺容玨坐著,左首獨坐二少爺納蘭仲卿一人,與我目光相對時欲言又止,而蓉卿卻并沒有來。
望了眼納蘭仲卿身邊空空的官帽椅,我的心一緊又一松。三小姐暗里善意地牽過我的手握了握,向我一笑。我隱隱安下心,會心一笑。
敬茶已畢,容玨又叮囑了些子話:“雖說這‘納蘭’兩字是今圣親筆所賜,可別忘了到底還是姓納蘭,和佞氏入關前就是結了世仇的,‘滅水澤者納蘭’的毒誓就算就算我納蘭一族自己忘了,佞氏皇族怕必記著呢!別瞅著這納蘭府表面還風風光光的,難保哪天就有抄家滅族的重罪,這府里頭哪一天不是如履薄冰地過活?你們姐妹在宮內切記謹言慎行,萬勿丟了這納蘭府的顏面,授人以柄。”
納蘭仲卿接道:“祖母雖是英親王佞濟嫡女,可這佞濟卻是密謀攝政被先帝爺賜死的。祖父尚在內閣大學士任職之時就戰戰兢兢地辦差,小心勤勉地行事,更別說如今引咎罷黜……”
我心里一驚,沒想到老夫人佞氏是太.祖十二子佞濟的女兒,原來她的“寧姓”竟是得國姓!
“……兩位妹妹聰慧,也省得叔父與家里操心。”
三小姐與我又各自由丫鬟攙扶坐上騾車,車簾落下,車轱轆緩緩滾動,就在我以為我便如此平淡地出府入宮的時候,世事卻偏偏連最后的離開也不給我一絲寧靜。
“姐姐?!蹦且宦暯辜钡慕袉敬倘胲嚭?,騾車晃了幾下,終是停了下來。
我輕輕地掀開車簾,見她單薄的身子攔在騾車前:“公子為了你被二老爺鎖在房里,你怎能不聞不問,安心入宮?”
我一驚,早該想到為何在前廳未見到蓉卿,納蘭仲卿的欲言又止,三小姐的善意安慰。我的心錐痛,原來府里上下都曉得,而我這個罪魁禍首卻是最后一個知道。
“姐姐,蘊兒終于知道哪里比不過你,我沒你那么下賤。當日攀上了九皇子,將公子逼回江南,還恬不知恥地書信糾纏,轉眼入宮待選,就舍棄公子的一片癡情,枉公子還對你念念不忘!”蘊兒冷笑,捏著一信函,丟到我胸口,我的胸口被撞得生痛,原來他和我都在癡傻地等待對方的原諒,卻不知道永遠也不會等到回音。
顫抖地捧起那一疊信箋,好厚的一沓,有我的,也有蓉卿的。我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隔著封皮一封封撕成碎屑,拋出車外。漫天尺素隨風消散、紛紛墜落,我的心明明痛得要死,卻偏偏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下。
“讓他忘了我吧!”
蘊兒杏目瞠圓,兩行淚奪眶而出,貝齒緊咬著顫抖的下唇,快滴出血來: “宛澤洲,你好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