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佞鈺從來都沒有見過玩世不恭的十四弟那麼認真在意的樣子。
御舟上的那段劍舞, 紫宸宮內的那番表白,不是爲了別人,正是爲了她。爲了救她, 不惜駁了太子的顏面, 不惜讓自身陷入危險。
以十四弟的才智不會不知道挑釁太子等同於成爲衆矢之, 但他做了, 毫不遲疑地做了, 做得那麼桀驁不羈,又那麼理直氣壯。
十四弟曾問他:“八哥,若是在筵席上我沒有出手, 你會出手救她嗎?”
那時佞鈺只是淡淡地飲了一口酒,其實當州兒在御舟上遇險的時候他就自問過, 可一如在御舟上的遲疑一樣, 他又一次遲疑了。這一遲疑, 就讓十四弟搶了先。
“看來八哥是早算到,我會出手的了。”十四弟微微有些失望, 其實他不該失望,也許他再慢一刻出手,自己就會出手了。因爲對於納蘭澤州,那個向來神機妙算的自己就從來沒有算準過。
煙雨朦朧的江南,柳煙飛絮的西子, 風度翩翩的白衣公子才下了烏篷船頭, 就由著穿著灰衣打著油傘的下人引入別院。卻不想, 在月洞門口, 見到一個碎花布衣的姑娘向他抿脣一笑, 那姑娘明明很是青澀,卻帶著看穿世事的笑, 不由地讓擦身而過的白衣公子心生思量。
她是什麼樣的女子竟能在這樣的年紀帶著這種看穿世道人心的笑呢?佞鈺側過面,淡笑著看了她一眼,卻在連自己也沒察覺的時候記住了她的那一笑,也記住了她。
再見她時,她一臉驚惶。可本能地,佞鈺知道那是她的僞裝,她明明蔑視著、冷眼旁觀著,卻裝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
“映月庵,你姓宛?”身邊的蓉卿難得地露出笑顏。
佞鈺淺笑道:“劉員外,這可是你的功勞,這位姑娘似乎就能幫到在下的朋友納蘭公子的忙。”隨手替她解了圍。
只是佞鈺也沒有想到,後來又會在京城再遇到她。
藏青的轎簾被北風吹開一道縫,茫茫飛雪撲入轎子,轎中的白衣男子無意間見到一個少女錯過轎前,三步並兩步躲到長樂堂藥鋪的屋檐下,不及抖落髮間身上的粉雪,只喝出白氣暖手。佞鈺驚訝於自己竟然能認出她,原來他一直沒有忘記過她。但佞鈺並沒有停轎,而是任由轎子在她身邊經過。
那幾日,他表面正藉著九皇子生意上的名義往來多寶齋,暗中和明珠府的納蘭容玨搭線。一邊防著狡猾多疑的太子察覺,一邊防著被納蘭容玨架空算計,瀟灑幹練如八賢王也不得不心無旁騖、費盡心思,卻不想又在風雪最大的那天見到了她。
佞鈺下轎,只見她跪在納蘭府門前,小臉因冰雪凍得蒼白,身形虛搖。佞鈺故作漠然地跨過納蘭府的門檻,卻在聽到身後的輕響時停住了步子……
墨香清幽的書房裡,兩個儒雅的男子各自坐立。
納蘭容玨只見八皇子一身雪衣,隨意地倚著雕花窗檻,白袖在外,玉手接著漫天的飛雪,不久,那雪融成冰水順著修長的手指流下。
八皇子看似無意地道:“蓉卿是我的伴讀,自小與我比兄弟還親上幾分,他平日裡別無所求,只求我許他扈從江南,我又怎會駁了他的願?可容玨大人卻將他關在府中,難道,是怪本貝勒多事嗎?”
納蘭容玨道:“扈從江南可不是好求的差事,八爺爲蓉卿如此費心,是容玨疏忽了。只是八爺有所不知,蓉卿自去了江南,卻要帶什麼漢人女子入府,容玨是怕有辱家門……”
“那麼冷的天,跪了那麼久不容易了。”八皇子一笑,收回伸在窗外的手看了看,又依舊看向窗外白雪道:“能爲了自己的母親如此忍辱,又怎麼會有辱家門呢?”八皇子似在說納蘭澤州,又似在說他自己。
納蘭容玨何等心思,當然聽出八皇子這話的深意,心忖這八皇子的生母身份地位,但八皇子卻極孝順生母。這本是朝堂上人人都知道的事,但聽八皇子親口說出來,納蘭容玨心下驚醒不已,想那姑娘竟想到用“孝”字打動八爺,也不是簡單心思,突然心生些許算計。
八皇子回首,笑道:“容玨大人最善識人,只怕那姑娘辱沒不了納蘭家門的。”
出了納蘭府上了轎,轎簾外白雪依舊飄飛著,八皇子只是一笑,那個女子不簡單。
“州兒生當隕首,死當結草。”
當納蘭蓉卿帶著她跪在他面前的時候,佞鈺不易察覺地勾起嘴角。
其實,他本就知道,一個能看穿世道人心的女子不會就此偃息。只是沒想到,皎皎易折如納蘭蓉卿竟會爲了她不惜摧眉折腰,情願賣了自己也要將她託付於己。
讓一個心愛自己的男人不惜將她託付給另一個男人?
她到底知不知道,這世間納蘭蓉卿這樣的男子的真心並不是那麼易得的,而她竟能如此毫不憐惜。
九弟說此女心機深沉不可留,但佞鈺只是淡笑著,心裡竟想看看這女子還有些什麼心思。
蓉卿畢竟文采風流,在江南士子的心中,擁有如此文士的“八賢王”也聲望漸起。只是,蓉卿千辛萬苦從江南尋來的生母宛氏還是在不久之後過世了。八皇子向納蘭家說了情,才讓宛氏以外室的身份和納蘭容玥葬在一起。其實,八皇子之所以會說情,只是對於蓉卿的喪母之痛感同身受,他的生母同樣身份低微啊!
宛氏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佞鈺都沒有她的消息,偶爾一次去納蘭府,卻見她一身素服,坐在秋水邊,自顧凝思著什麼。第一次近距離地見到完全卸下僞裝的她,竟覺得有一絲淒涼。石子落到了水裡的聲響驚醒了她,她驀然回首,卻有更多的石子落在她身上,她只是冷酷淡看著這一切,冷酷地像個殺手。
佞鈺的心裡隱隱生出一些心緒,她竟是一個可以對自己也冷酷無情的人。
“若魚兒還在江河裡,它會捱過這個寒冬嗎?”她望著秋水自問。
“不,根本活不到現在。”他看著遠方輕答。
她驚訝地回過神,見到他,眼裡卻沒有任何情緒,甚至連攀附他應有的畏懼和慾望也全無。
身邊傳來納蘭容玨喝叱,她又恢復到了故作謙卑的樣子。
佞鈺一笑,只道:“聽說你在樂鳳鳴手下學習醫術,頗有精進?”八皇子問到此處,突然想到了母妃,便又問下去,“每到天氣轉寒,膝蓋以下如置冰窖,有時有麻痛之感,可有此疾?”
她以爲他是在說自己的病癥,竟道:“若八爺不棄,奴婢可爲八爺推拿按摩,緩解不適。”
佞鈺一彎眉眼,任她擺弄自己的雙腿,卻是出奇意外地舒服,漸漸就睡著了,這一眠,似淺似深,卻是難得的好眠,迷濛中,只覺得手背一涼,他緩緩睜開眼,卻見到她就那樣靜靜地落了一滴淚。
八皇子到此刻才意識到她是個已經失去了母親的人,她明明有足夠的理由彷徨無助,可她卻只是冷靜地、堅強地僞裝著謙卑。一切都只是爲了生存啊。這種心情,佞鈺太明白了,他溫柔地拭去她的淚:“人貴在自重,而後人重之。”
佞鈺淡淡的,只是勸她不要對自己太無情。
她是感動的,只是,仍是那樣疏離。
佞鈺不知怎麼,就吻了那個疏離的她,這是他自己也沒有算到的失態,竟在還沒摸清她的底的時候,忘了自制。他吻著她的脣,她的反應出奇順從,可眼神依舊空洞無情。八皇子皺眉,突然心中生出一絲浮躁,就在他拋卻溫潤如玉的外表只爲求得她哪怕是顫抖的迴應時,突然恍然,冷酷如她又怎會在乎一具身體?八賢王瞬間恢復了理智,冷靜地爲她一顆一顆扣好胸前的鈕釦。他,絕對不是第二個納蘭蓉卿!
“八爺——”門外的叫門聲適時打斷他與她的撕磨,他輕柔地放她離開(州兒和十四的錯過),才道,“什麼事?”
“十四爺到了。”
雕花門被推向兩邊,一個頭戴斗笠,衣著犀利的俠客打扮的少年一推笠帽,撇嘴一笑道:“八哥這是有什麼要事,非要我從豐臺大營趕回來?”
八皇子云淡風輕地回頭:“不是發誓要報效於我麼?這件事還非得十四弟你來辦!”……
半本太.子.黨人賣官鬻爵的賬簿名冊被重重地拍在桌上。
“放了她!”
十四弟依舊是這麼霸道成性,下什麼決斷從來不說理由。
所以佞鈺一直不知道,爲何十四弟會說那句:“放了她!”只是,等他知道時,似乎卻又太晚了。其實,他早該察覺,那日見到她被九弟、十弟私自用刑時,最急的人是十四弟。其實那個時候佞鈺就應該察覺的,只是因爲她傷得太重,便忽略了。
多寶齋內,她昏迷在榻上,靜靜地,因處理了一天政務而疲累的佞鈺便單手支頭在桌上睡了,迷濛中,感到她纖細的手指劃過肩胛,他微微睜開眼睫,見到她爲他蓋了一層薄衣,卻有吃痛地抱住雙臂。
不由分說地抱她回到牀榻,將九弟從她身上搜出的包袱還給她,不知怎麼,她包裹裡那柄畫著墨梅的細竹傘滾落到兩人之間,她大吃一驚,甚至忘了掩飾驚慌。其實,她不必掩藏這柄墨竹傘,因爲十四弟……
“他是我的人。”佞鈺如是說,佞家男子與生育來的直覺,讓他隱隱感到一種不安,他撂袍跨過那柄竹傘,寬慰著蒼白的她,只是不想她再去留意那柄竹傘。可他的寬容讓她卻越發驚懼,不是因爲畏懼他而驚懼,而是因爲她根本不相信他有足夠的權勢。
佞鈺無奈地勾起嘴角,道:“不相信我嗎?”
她只是用那空洞的眼望著他。
佞鈺抱住她,“總有一天,我會擁有足夠讓你安心的權勢!現在改旗易幟是不是爲時過早?”他只想讓她知道他的野心,他的算計,只是想用這個方式綁住她的人,也綁住她的心。聰明如她定會明白,知道這些隱秘的人如果背叛就只有死!
那天,她偎在他懷裡,他和她,彼此枕著肩窩坐在牀沿,誰都見不到對方的臉,但緊貼的身體卻讓他們的心無比貼近。
既然都是各懷心思,就讓他們用這樣的方式糾纏在一起,也好。
只是,佞鈺本以爲她是一個無情之人,卻沒想到她只是用對自己的殘忍來無視情傷,她明明可以爲了蓉卿失掉性命在所不惜,卻一再將那個愛她至深的男人推離自己的身旁。
“二少爺,難道你忍心見到第二個蓉卿嗎?”當她再一次跪在納蘭仲卿和他面前的時候,佞鈺忽然有些明白她了,也許她比任何人更心念蓉卿,憐憫蓉卿,這種情感深深植入她的心底,甚至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
她一再地推開蓉卿,只是因爲太在乎,太害怕,怕他受到更大的牽連和傷害,而對於他佞鈺,她盡一切本能地攀附只是因爲算計,她從來都沒有在意他,因爲毫不在意,所以毫無顧忌,甚至沒有顧忌到自己是否會受傷。
她就是這樣的女人,越是在意的,藏得越是深。她並不是冷酷無情,只是心思太密,看得太穿,才顯得生性涼薄。佞鈺忽而想起在江南第一次見她時,她那看穿世道人心的傾心一笑。其實,她本就是這樣的女人……
原來,在她心裡,他是永遠不如納蘭蓉卿的。
入宮,向父皇求下納蘭家長房曾孫的賞賜,納蘭家又欠下他一樁人情,而他已不再讓自己想起那個心裡不可能有他的她。
六月,暴雨淒厲,隨駕扈從承德的佞鈺卻收到生母樑妃因病昏厥的書信。八皇子強壓下擔憂,仔細移交扈從事宜,才向父皇求了假,連夜趕回京城。誰想,他離京期間,那些太醫院的醫官竟然互相推諉,誰也不願赴萩棠宮替母妃診治。
他的嫡王妃郭氏乃是臨安親王郭嶽樂的孫女,孃家出身高貴,又素有魄力,本來定是不會放過那些醫官的,只是在這當口,八王妃只有按下怒火,先下令出宮延請樂鳳鳴進宮醫治樑妃。
八皇子沒想到,當他從承德一路冒雨回京,汲汲跨入萩棠宮的時候,竟見到她也跪在一邊。八皇子一心擔心著母妃的安危,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匆匆進入內室,親身照料母妃的身體,可一連數日,母妃卻一直不見醒轉。
“納蘭澤州,我本來就懷疑,但是王爺相信樂鳳鳴,我才相信你,卻沒想到我郭堇瑩竟然信錯了人!”堇瑩疾言厲色,“夠了,拖下去。”
佞鈺青絲凌亂,嘴脣發白,佈滿血絲的眼睇視她,原來負責醫治母妃病體的竟是她!她可以利用蓉卿,利用樂鳳鳴,甚至利用他佞鈺,但她千不該、萬不該利用母妃!八皇子的眼中露出殺意,那些相互推諉的御醫、樂鳳鳴、還有她,他一個也不會放過!
“放開我,我要見八爺!我一定還有辦法救樑妃娘娘的!”她的嘶喊穿透凝雨隱隱傳來。
八皇子面色陰沉,端起青花葯碗,親身替母妃嘗試藥溫。
“母妃還在病中,讓她不要再打擾母妃養病了。”八王妃對堇蓉郡主使了個眼色,又回身欲幫著八皇子服侍樑妃娘娘服用湯藥,卻驚見八皇子端著藥碗,神色難得地陰恨。
“母妃身有痼疾,我常替母妃嘗藥,久而久之,也略知道些藥性。
八王妃暗驚。
八皇子:“堇瑩,你是知道的,我最不能原諒的是有人虧待母妃、利用母妃,誰也不行。”佞鈺青灰色的眸子高深莫測地轉向王妃……
立在冷雨裡,卻見到如下這幕,十四弟抱著她,聲聲傾訴。暴雨掩蓋了十四弟的聲音,但他的動作誰都看在眼裡。
“十四弟,這是在做什麼?”
十四弟一捋額發,若無其事地回首,可他忘記了鬆開環著她的雙臂。十四弟懷裡的州兒,沒有費盡心機地算計,也沒有故作謙卑的鄙夷,她只是露出那恍如隔世的淡然一笑。
原來,她從未改變,只是在他面前,她永遠是那個帶著僞裝的納蘭澤州。佞鈺的心一瞬間如被冷雨浸泡過,帶著不知名的脹痛,佞鈺知道他已在不知不覺中對她動情了。
多寶齋,他見到她虛弱的身形依著萱窗望著窗外,窗前的白練被清風吹動,她的髮絲也如白練散開,佞鈺不由自主伸手,想撩開擋住她秀髮的白練,卻反而碰觸到她柔弱的髮絲,便放開手指,任髮絲順著玉指的指縫滑過。
他將她打橫抱起,她病中軟弱的身軀無力地靠入他的懷裡,他溫柔地吻住她的脣,她順從地閉眼任他觸碰,佞鈺解開彼此的衣衫,心卻在見到她滿身傷痕後冷卻。
因爲愧疚,所以纔將身體給他麼?
他就這樣看著她的玉體,讓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地冷卻,凍結成傷。
她緩緩睜眼,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身體,雪白的肌膚上竟滿是疤痕和淤青,她拉著衣物想要遮蔽,卻被他奪了去。他心疼地抱住傷痕累累的她,似哀求,又似嘆息。
“你還要逞強到什麼時候?攀附權貴,不是你的本意,卻爲何還要違心,你到底想得到什麼,如果我可以滿足你?是不是,我能給你的不是你要的,而你要的連我也給不了?”
“八爺,州兒原先想要的,已經有人給過了,只可惜州兒要不起更留不住。八爺,如果州兒要的,是求你放我走,你,會願意給嗎?”
佞鈺的心揪痛,原來她要走,在讓他的心淪陷在她的冰冷涼薄裡不能自拔之後,竟決絕地要走?
“我會考慮的。”他如是說,卻更絕情地離開。
而這一切,一如佞鈺的算計,都看在堇瑩的眼裡。
“我郭堇瑩沒想到,和我爭的不是那個女人,而是我千方百計想得到的爺的心!”堇瑩哼笑起來,並不掩飾妒意,但卻帶著認命的淒涼,“從我的心感到不安的那刻起,我就該意識到,癡的其實是爺。”堇瑩落寞地回身,強撐著心痛對身後的佞鈺道,“若是,爺留不住她,我郭堇瑩來留!”
後來,州兒真的被留下了,被堇瑩留下了。一如他的算計。
月下,佞鈺從容地吐氣,看準了她所有的無奈,所有的艱辛,與她定下十年之約。
“爲什麼選擇我?爲什麼?”
“我冰雪聰明的州兒,你怎麼還問我爲什麼,既然與虎謀皮,就早該有覺悟了不是嗎?放心留在我身邊,我會善待你的。”
她對著他流淚,卻痛到他心底:“就十年,州兒的性命交給你!”
看似他贏了,卻其實他輸了,他輸了心。
也許,他和州兒的感情,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一場博弈,一場並不公平的博弈,只是他沒想到輸的竟是他佞鈺自己。
也許,他是註定要輸的。
因爲也許,早在江南見到她的第一面伊始,他就已經輸了。
(中)
那夜,當他和薛延尚趕到東宮的時候,十四弟已脫去上衣,與十三弟的羽林衛前鋒營交鋒正烈。
十三皇子一身硃砂色宮袍,冷眼旁觀著一切,卻赫然見到風姿綽約的白衣男子踏青磚而來。男子青灰色的眸子淡淡地看向他,讓他無法輕舉妄動。
沒有十三皇子的參戰,羽林衛前鋒營很快便不是十四皇子的對手,卻仍舊竭力阻擋著。
終於,東宮太子身披一件孔雀羽披風,敞著前襟,出現了。
十四皇子一甩髮辮,回首正對太子:“她在哪裡!”
“還能在哪?”太子一抖孔雀羽披,露出凌亂而不失邪魅的腰帶,笑道,“自然是本殿的牀上,她已是本殿的人了……”
八皇子清雋的眉頭一皺,十四皇子已一個縱身擊向太子面門,太子屈指一伸,寶石蘭花簪在月光下一閃,那一拳就定在太子鼻尖三寸。
“怎麼?十四弟不是很生氣嗎?”太子又把臉往前移了移。
十四皇子擰緊眉心,拳頭卻未再向前。
太子一收手掌,笑道:“十四弟可要想清楚!她,可還在我手裡。”太子鳳目一瞇,端起一腳就踹向十四皇子胸腹之間。十四皇子生受那一腳,身子向後移出數丈,雙腳著地,在青石地面落下兩道凹痕。而東宮侍衛也在此時縱身躍出,合圍住十四皇子,又是一番激戰。
太子獰笑,他那一腳正踢在胸腹經脈交結之處,十四皇子雖用內力抵擋,不哼一聲,實則已受內傷。
“十四弟,你就那麼在乎這個女人?那就不要還手,否則……”太子伸出手持寶石蘭花的手掌,手下微一用力,寶石蘭花碎成齏粉。十四皇子回首驚怒,雙拳卻硬是收住。拳腳從四面襲來,他只是站著生受。
“主子——”佞鈺身邊的薛延尚衝入戰局。那些侍衛對十四皇子尚有所保留,對薛延尚則往死裡打。
“她在哪裡?”血水從十四皇子的嘴角流出,他的身體搖搖欲墜,黑色的眸子卻死死地盯著太子。
太子戲謔一笑:“那就看十四弟還能挨幾拳了。”太子在空置在廣場上的官帽椅上一坐,向色楞使了個眼色。
兩個侍衛駕著十四皇子的雙臂,色楞獰笑著走到十四皇子面前,勾起拳頭就一拳拳毆向十四皇子的腹部。
佞鈺立在佞禎背後,蒼白著臉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心中竟泛上一絲說不出的情緒,如藤蔓纏繞著他的心。
就在這時,她焦急而擔憂的水眸在他的眼中出現。東宮的風吹拂起她的髮鬢。凝視,是短短的一瞬間,卻彷彿有千年萬年。只有在這生死前的一刻才知道,原來彼此早已動情至深。這眼神,本是該給十四弟的嗎?佞鈺只覺得那顆心上的藤蔓長了刺,刺入他的心,讓他一痛至深。
十四弟的慘哼再次傳入耳際,州兒的眼晃過他的臉,轉向十四弟,而十四弟也在此時掙脫開兩邊的侍衛,與太子隔空對峙。
“好,十四弟倒是一身傲骨了!”太子從高臺上下來,一拳勾向十四皇子的腹部。
“啊——”她捂著眼睛,驚叫出聲。而十四弟卻在這時見到了她,腹部受到一擊,十四弟向後仰倒的同時踢中太子的胸腹。而十四弟的眼始終盯著那個捂著眼睛的她……
“州兒啊……”
在十四皇子身邊的佞鈺,清晰地聽到他昏迷前最後一聲喟嘆。
中招的太子,突然抱著腹部在地上打滾,驚動了整個東宮,而州兒就那樣直直穿過慌亂的人影,向仰倒的十四皇子而來。
就在她即將奔到十四皇子身前的時候,佞鈺一撩袍子,半身擋在十四皇子身前。
她一驚,雙眼似痛苦似哀求地看向他,佞鈺的臉色蒼白,嘴角再無笑意,只是逼她不得不對視他的眼睛……
“呃……”太子的呻.吟打破了兩人的對視,她瞬間清醒過來,回看太子……
她救了太子。
以她的聰慧,必清楚,在場的十三弟和他都並不會希望太子就此無礙,但她救了他。與其說是在救太子,不如說是在救十四弟。她是在爲十四弟洗刷謀逆儲君的罪名。甚至她可能已經猜到,如今所有庶出皇子最希望的事,莫過於十四弟就此誤殺太子,儲君一死,意味著誰都有機會登上那個位置,而爲前諸君之死償命的只有十四弟,甚至必要的時候,他們會爭著威逼十四弟自裁,用十四弟的頭顱當作登上皇太子之位的第一塊踏腳石……
佞鈺青灰色的眼中,慾望和痛翻攪著。他身邊的十三皇子琥珀色的眼中籠上一層陰翳。
太子安靜下來,她於凌亂的人影中回首,那雙眼睛滿含著數不清的擔憂……
佞鈺心頭一黯,這又是在找十四弟嗎?他的眼中流露出哀傷的神色,被斑駁的清月照得灰白而淒涼。州兒對上他雙眼,因爲洞穿他的心而含著愧疚,卻遵循了自己的心而帶著無悔。
佞鈺與她互相凝著對方的眼,彷彿彼此都是透明的,不再有任何遮蔽,看得如此清晰,如此剔透。彼此的眼中都有個漩渦,能將對方陷入深淵,而彼此卻明知道危險,依舊淪陷其中,越陷越深。
佞鈺突然發現,她這麼做竟還有一絲是爲了他,因爲顧念著一分與他的情分,纔會用如此愧痛交織的眼神哀求他的原諒,只是怕他一念爲魔。
這真是隻有他複雜而善良的州兒纔會做的事啊!佞鈺的心一痛,第一次竟爲了這個女子而痛。“你還是太善良了。”佞鈺用眼神哀傷地看向她,終是壓下所有的憐惜,決絕地轉身。
“你,本不該啊……”
沉重的腳步聲在甬道上響起,佞鈺差了下人擡十四皇子和薛延尚回無逸齋,又傳樂鳳鳴星夜入宮爲十四皇子治傷。白衣男子仰頭,淡淡地望了一眼清月,“紫宸宮的那位此刻也已然知道了吧……”
佞鈺猜得快,紫宸宮的那位下手更快,十四皇子好容易救下的州兒又被天子軟禁起來。
重傷初愈的十四皇子當著臉就給九皇子一拳,九皇子猝不及防,被打翻在紅木桌上。
十四皇子揮拳還欲再打,一旁十皇子急忙從背後抱住他,道:“十四弟,你瘋了!”
九皇子擦去口角的血跡,怒道:“老十,你放開他,讓他再打!看他爲了那個女人還能做出什麼事!”
“十四弟,別激動……平日都是好兄弟,別爲了個女人傷了兄弟和氣。”十皇子嘴上軟了些,手上卻不敢放鬆,生怕這霸王又撒什麼潑。
十四皇子正要運勁將他震開,卻在見到這門外的雪衣男子後,停了下來。
“八哥!”十皇子見到八皇子大喜,“你來得正好,快勸勸十四弟。”
八皇子面色平靜,溫潤的眸子迎上十四皇子憤怒的眼神:“十四弟,你的傷好了嗎?”
十皇子見情形稍稍放開十四皇子。
“哼!”十四皇子看了一眼八皇子,再不回頭地轉身而去。
“這……十四弟……”十皇子摸不著頭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九皇子抿了抿脣,不再說話。
八皇子看了眼九皇子,也轉身而去……
(下)
“八哥,你想做什麼?去救她?”九皇子氣極反笑。
八皇子只是雲淡風輕地經過他的身邊。
耳邊聽到州兒微弱的呻吟,心上的青藤一瞬收緊,原來,那青藤早在不知不覺中纏繞住他的心,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無法掙脫,只能任由那帶刺的藤條越收越緊,將那根根花刺越扎越深。
石牢裡,州兒雪白的身軀被同樣的青色花藤纏繞,而那些花藤就在灰暗的石牢裡開出如血的薔薇花。
佞鈺終於知道那一直纏繞在他心口的青藤原來竟是帶刺的血薔薇。
他的心,好像被這薔薇花藤和她的身體連在了一起,那薔薇花刺肆虐地落在她身上,每一刺,不僅刺入她的身,更刺痛他的心。看著她承受針刑,竟比自己受刑更傷、更痛。
“滴,滴……”
他聽到自己的心滴血的聲音。那血滴在了青色的花藤上,只是刺激血薔薇的藤越發放肆的纏繞上來,那花藤就攀著石牢的石階側壁而上,漸漸纏繞住他的腿腳,讓他的雙腳只能硬生生地定在原地,無法阻止,更無法離開,只能親眼見她承受針刑,讓自己的心與她一起承受。
而她虛浮的眼也在這時對上了他蒼白如圭的臉。
此時,一朵雪白的薔薇花開在她小腹正中的臍眼上,她再也忍受不住那疼痛,痛哼出來:“呃……”血迅速染紅了薔薇花瓣,她痛苦地喊道:“十四皇子……”
她看著他的臉,求救似的喊道:“十四皇子啊……”
“十四皇子……”
佞鈺的心被狠狠地紮了一針,她竟把他當成了十四弟!
難道,在她心裡,只有十四弟才能救她嗎?
佞鈺的眼中哀痛盡顯,但他再一次決絕地轉身,那條連著他的心的青藤從中斷裂,朵朵薔薇砸落到花葉間,凋零不見……
“不是隻有十四弟一人,才能救你,才願救你啊,州兒!”佞鈺蒼白無色的臉上現出一絲釋然的神情……
“父皇,臣佞鈺向父皇請罪……”
“八哥!”十四皇子一瞬轉首,看向他,那眼神既驚怒又悲傷,“難道你連最後讓我爲他死的機會都不給嗎?”
而他只是淡淡地回視,帶著對弟弟的憐憫和對情敵的冷漠。其實,十四弟一直不知道,州兒心裡一直深藏著一個不一般的“十四皇子”。
而他知道,州兒越是在意的人,隱藏得越深,她本是那樣的女人。
“如果想救她,就一定要交出對你最重要的東西,你會交出什麼,八皇子?”“臣的孝心。”佞鈺的眸子晃過十四皇子,淡然地轉向御座上的天子。
“皇上,納蘭蓉卿現正跪在乾清門外,說是,願用自己的性命,換納蘭澤州一命!”
八皇子和十四皇子臉色一變,清和帝大怒:“好,好,好個納蘭澤州!沒想到,朕的兩個兒子竟是和個外臣爭女人來了!”
“父皇,求您放過她,一切都是臣!”十四皇子大驚,拼命磕頭,“平息儲位之亂,臣一人就夠了!”
“十四弟。”八皇子蒼白著阻止十四皇子,十四皇子卻直視清和帝,“臣的忠心!臣佞禎願用臣的忠心交換州兒的性命!”佞禎一瞬就要站起賭咒發誓,被佞鈺按住。
“哼哼,八皇子、十四皇子,朕的兩個好兒子,竟然能爲了一個女人,一個交出孝心,一個交出忠心!”紫宸宮一瞬寂靜,清和帝瞇起英睿的眸子,冷笑道:“只怕朕要真殺了這個女人,你們真能做出什麼不忠不孝的大逆之事來了!”清和帝仰頭,閉目道:“行了,既然朕的兩位皇子都對她用情至深,朕就成全你們,與你們定下一場賭約,只看納蘭澤州會用自己的性命救你們三人中的哪一個,贏的人朕就將納蘭澤州賜給他,而輸的人就要將他最寶貴的東西交給朕!”
佞禎一滯,只是望著清和帝,而佞鈺看向佞禎,蒼白的神目滿含著道不盡哀傷,“州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