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階宮的梨花, 華宓殿的雪。
一年,復一年。
連那厚重的九重宮闕里盡藏的、落寞的、宮闈中的寂靜,也帶著不為人知的蕭索。幽吟的是九九歲寒的辭句, 等待的是又一年春花冬雪, 不自覺, 已將大半韶華拋灑在既沒有梨花也沒有雪的日子里。
秋是淺的, 深的是宮門。
七月頭里, 溫憲公主故逝,華宓殿內,悳妃抵不住喪女之痛便病了, 這一病就是大半月,此時三七已過, 悳妃的病還是未見好轉, 蒼白的面色更掩不住悲戚之容。她一身病中的喪白色宮袍, 發后綰髻上只單薄地吊了幾枚銀飾,公主喪中的白花不及脫下, 半遮著倦額,帶著病態,說不出地清素。
悳妃邊上還坐著個十二、三歲的皇家公主,她身著華麗的綢緞宮衣,神態活潑天然, 正是十五公主。
十五公主見悳妃身心不豫, 倒是口齒伶俐, 盡挑些段子逗樂子哄悳妃, 還把十四皇子在驃騎營里斗毆斗酒的事兒抖落出來, 說得繪聲繪色,悳妃聽十五公主說起自己這個小兒子在外的趣事兒, 愁容也淡了不少,啐道:“玉致好歹也是個皇家公主,竟哪兒聽得這些個殿下們的事兒來?”
“都是小薛子那兒聽來的,他成日跟著十四哥哥,問他是一準沒錯的……”十五公主道,“小薛子還說了,父皇雖沒明說,可對十四哥哥不論貴賤結交軍營將士的做法是頗贊賞的。”
“這難怪他這些年老見不著人影子,這會子倒好了,也總算歷練了。”
悳妃聽自己這個小兒子真有了長進,這才真的笑了開。
十五公主暗暗吐舌,看來,十四哥哥一鬧筵宴,二鬧東宮的事兒還沒有傳到后宮悳妃娘娘耳中。
十三皇子進去的時候,正聽到內間的笑聲,十三皇子沒有動,只是孤站著,華宓宮長宮女慧瓔換了茶點從耳房出來,見著十三皇子站在外頭,也沒人通報,擔憂道:“十三殿下……”
十三皇子回過面,給她一個和煦得沒有半絲勉強的笑,道:“剛來得急,先喘口氣,免得進去讓母妃擔憂。”慧瓔何等心思,自然知道是外頭的宮人怠慢了未有稟報,心道這十三皇子就是再好,可畢竟不是悳妃主子肚子里出來的,難免生分了些,不由地生了幾分憐憫。
十三皇子問:“里頭是十四弟在么?”
慧瓔說:“十四殿下倒是好陣子沒來了,里頭的是十五公主。”
十三皇子的眼神一滯。
慧瓔打了簾,十三皇子遂恭敬地進屋給悳妃請安,悳妃身子本是不豫,剛才放開來一笑這會兒就有些乏了,但這個養子來瞧也是一番苦心,怎忍辜負了他的意,便強撐著精神,笑道:“佞祥來了,快來我身邊坐。”又命人在自己跟前置了一張圓凳。
十五公主見十三皇子來了,原本眉飛色舞的神采暗了些,尋了空兒便向悳妃告辭出去。
十四皇子、十五公主都不在,悳妃也沒有胃口,十三皇子陪著用了些,就撤了。用完膳,悳妃問了些十三皇子的近況,十三皇子只恭敬至孝地答著。悳妃嘆道:“我兒若有你一半乖順,我也無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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悳妃本是無心之言,十三皇子心里卻是一涼,想自己從小到大將悳妃視為生母對待,但她與自己終究隔著什么似的,不若親生兒子。十三皇子想到自己母妃早逝,又是悲涼又是怨憤,對十四皇子更多了些嫉恨。只是面上還是一貫的孝子風范,就連一旁侍候的慧瓔也沒瞧出端倪。慧瓔挑了簾出去,卻是一驚,竟是有個人影杵在簾外,一閃而過,她微一皺眉。
只見華宓宮的檐角的風鈴正隨著秋風發出輕微的聲響。
“十四哥哥……”
十四皇子腳步一頓,見著十五公主擋在華宓門外。
十五公主道:“既然來了,為什么不進去呢?”
十四皇子隨意地一挑劍眉,桀驁的俊臉滿不在乎地一笑。
十五公主皺眉,在他甩袖轉身的時候拿住了他的袖子。
“玉致……”十四皇子沉聲,回首,“……不也一樣嗎?守在門外,不就是想遠遠地看他一眼,可剛才他進去了,你又為什么逃出來了呢?”
“哥哥他……不會想要看見我的……”十五公主低頭,幾滴水珠落到了繡花鞋面上。
“玉致……”十四皇子上前一步,摟住這個令人疼惜的妹妹,鎖眉咒罵,“老十三那個混蛋!”
“可是!”十五公主一瞬抬首,“悳妃娘娘,她想你。”
十四皇子一默,半晌,苦笑道:“我……也是個混蛋!”
“十四哥哥,你是不是要做什么?你告訴我!”十五公主水靈的眼睛滿含擔憂,但又在擔憂中多了一份堅持。
“玉致,我善良而倔強的好妹妹……”十四皇子對著十五公主故作輕松地一笑,“什么都瞞不過你,若是今夜子時之前沒有我的消息……就替我好好照顧母妃吧!”
十四皇子一瞬轉身,大步而去。
秋風起,吹起了少年的明黃腰帶和少女的兩纓流蘇。
十五公主的眉頭蹙了又蹙,喃喃道:“十四哥哥,是為了她嗎?”
十四阿哥啟步剛走,薛延尚跪倒。“殿下!” 薛延尚面露哀色,難道殿下猜不出嗎?州姑娘既然不在東宮,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
十四皇子不語,可抵住紅墻的拳頭捏得更緊了。他怎么會猜不到呢?這紫極城里能迫東宮放手的,只有……
薛延尚:“殿下,放手吧!”
十四皇子面無表情地抬起頭,半晌,他一瞬苦笑:“放手?我怎么能夠眼看著她被犧牲掉,我怎么能夠?”
“殿下,難道殿下不知道您現在的處境?”薛延尚皺眉嘆息,只能諫道:“殿下當面頂撞太子,如果此時長子黨和太子黨的黨爭不能平息,那么被用來平息黨禍的將會是殿下,將被犧牲掉的就會是殿下!殿下沒有想過,如果殿下被用來平息黨禍,那么八王殿下會是什么處境?而把八王殿下當作天一樣侍奉的眾人又將會是什么處境?別說是扳倒太子,就連在朝堂上生存都會成困難。這樣一來,不知道又將會便宜了誰!所以這次只能是州姑娘,這也是所有人都希望的!”
“所有人?除了九哥還有誰?”十四皇子咬牙切齒地低吼。
薛延尚:“如果皇上不是準備保殿下,又怎么會……”
十四皇子一掌劈斷了石上青磚。
薛延尚震驚,但很快恢復過來:“殿下不只是一個人,如果殿下出了什么事,那么最先受到牽連的還有華宓宮的悳妃娘娘!”
十四皇子一頓。想到剛才華宓殿中母慈子孝的情景,還有那個從來沒有和自己親近過的親四哥……他絕對相信他們有本事能保住母妃,即使不是真心……
……“你的哥哥們真的從來沒有真心對待過你的父親和母親嗎?那你真心對他們好不好?”……
少年皇子突然輕輕一瞥嘴角:“就算我被關了,應該也還有人會照顧母妃的吧!而我若是個不孝順的兒子,便再也不會徒惹了母妃的牽念和擔憂了。只是她……我一定要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