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再度醒來的時候, 已置身在一座殿閣里。殿閣有些低矮,我側躺在一方硬木榻上,仰頭就可見到天花板上的梁棟, 我起身, 身上的刺痛依舊隱隱存在, 就像我的心, 依舊隱隱痛著, 但于我又有一種久違的寧靜。
扶著木榻的扶手坐起,見到我已然換過了衣裳,這是一件干凈的宮衣, 分上衣和下褲。我的頭發披散開來,垂落在木榻上打著彎, 我側面看向我扶著扶手的那面, 是一個中空的八寶架子, 很長很高,仿佛一面墻似的隔出兩間屋子, 架子的閣子高低各異,上放著格式古玩珍寶。透過這些中空的閣子可見到另一面是另一間屋子,這里可看到那里,那里也可看到這邊。
那屋子里有一條長方的紅木桌案,桌上置著文房四寶, 還有疊得高高的文牘折子, 明黃色緇衣的天子坐在案前, 時而提筆批駁, 時而蹙眉沉思, 時而扶額閉目。我才曉得我是在皇上的寢宮里。
殿閣里的自鳴鐘響了九下、十下……十二下,見著皇上把最后一本折子放歸到一摞, 又揉了揉鼻梁。我輕聲下榻,循著八寶架子出去,入了內室書房。
皇上隨手伸向身邊的茶盞,我跪下,道:“茶涼了,皇上。”
清和帝眉骨一動:“你有心了。”
我垂目,低頭跪著,聽著內侍瑣碎的衣擺聲,像是又換了茶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清和帝問:“你,為何會選擇納蘭蓉卿?”
我抬起眼,點著宮燈的大殿里只有天子與我,宮燈飄搖,讓他的聲音都帶有些許回音。
我的心淡淡地抽痛,我不希望他們任何一個人死,如果他們三個任何一個人要我用性命去換,我都會換。但如果他們同時都要死去,我只能救一個,我只能選擇蓉卿。
“皇上問奴婢,如果八皇子、十四皇子和蓉卿都要死去,奴婢的命只可以救其中一個,會把性命換給誰?其實,皇上給奴婢的選擇只能是蓉卿。因為不論是八皇子,還是十四皇子,他們都是皇上的兒子,皇上是不會坐視他們死的,只有蓉卿,才是奴婢需要用命去交換的。”
“朕不會坐視自己的兒子死嗎?你這是在暗救八皇子和十四皇子啊!”清和帝道。
“奴婢不敢欺瞞皇上。”我磕頭承認,不知為何與天子獨處,心中竟寧靜如水。
“好,如果說,之前的那次選擇是朕逼你,那朕讓你再選一次,八皇子、十四皇子和納蘭蓉卿這三個能為你付出性命的人之中,真正在你心里的那個人是誰?
我心一驚,低著頭,睜大眼眸。
“或者,你會選誰?”天子的語氣帶著一絲.誘.導。
我苦笑,皇上之前之所以逼我只能選蓉卿,就是要讓我親口傷害另兩個人,絕了他們的念。而我現在再選還有什么意義,只是平白讓皇上傷害我選的人。
“奴婢……”我啟唇,讓自己做到無情,“……從來都沒有愛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清和帝瞇了瞇琥珀色的眼眸。
“奴婢這一生,都不會再愛上任何一個人了。”我知道在天子面前,不能說謊,便只有把我最不為人知的一段情事說出來,“因為,奴婢很早以前就把心給了一個人了。早在很多年前,錢塘的那一片藕花深處,就給了一個人了。那年,他唱著曹子建《白馬賦》,乘小舟而來。我躲在高高的荷葉里偷聽他賦歌的聲音,那聲音,就像那一湖碧波花香,莫名地飄到我心里,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了……”
我說得癡情,竟一時忘了與誰在說,只是悠悠地唱起來。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
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
陳思靜王筆下的游俠該哪般摸樣呢?也該是他想成為的樣子吧?“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啊?我忽而想到,到京城來的一年冬雪,什么人身騎白馬,踏雪而來。他將虛弱的我抱上他的馬,我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體溫,可眼中他的臉卻是一片雪白……
我凄然一笑,借問誰家子,五陵年少?借問誰家子,當年棄我獨望潮?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
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
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
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
唱到這一句,我不知為何會想起十四皇子。想起他出手教訓順安顏的樣子。就在那一夜,良妃娘娘病危,在宮門口,我又見到他騎馬飛揚的英姿,也是這般“矯捷過猿猴,勇剽若豹螭”,若不是他向來一擲千金,引開那些守門的侍衛,我當日也不能進得宮中,算起來,這是他又一次幫我了,也許他未必知道……
我微微一笑,心中竟有一絲暗暗的不知名的情緒,說不上喜,卻足以毀了這原該哀傷的清商曲調。
“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
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
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想到那年那個人唱這曲子的時候,也是這般曲不像曲,調不成調,我不由地又想笑了,當年,我還以為他在唱什么“閨中怨”,諷他糟蹋了陳思靜王的好賦,卻沒想到,聽他唱出最后幾句,才聽出了點味兒來。
“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他故意唱得像個女人,是在笑陳思靜王的懦弱啊!我氣他猖狂,用槳推他船頭,他那般利落的功夫在我的船槳上一個借力,躍到我的船上,卻差點害我摔下湖里去。這人,還是個睚眥必報的個性!
那一日,他一定是自己回去的,我篤定,他那個性格的人,這一生,必定都不會任由擺布的。
“只是……他負了我。”我淡淡地轉眸,看向清和帝,“所以,我這一生都不會再愛上什么人,即使是可以為我付出性命的人。”只可惜,我雖是告誡自己不再動情,卻又不禁與八皇子陷情其中,不僅傷得納蘭蓉卿至深,還無意連累了十四皇子……
清和帝溫靜的目光注視我,良久,道:“你是,不會再愛,還是,不能再愛?”
我心一顫,睜大眼眸,有一種心被看穿了的寒顫。
倏爾,不知從那里來的風,一瞬吹開宮閣里的雕花窗牖吱呀一聲,宮閣里明滅的宮燈滅了。月光鋪灑進來,照得漆紅的窗牖泛著青光,地面上方形月霜里跪著我的影子。
我的半邊臉被清月照亮,另半邊被黑暗侵襲,我顫抖著唇,看向清和帝,同樣是半面光亮、半面陰暗的臉:“比如,朕的十四皇子!”
我顫著唇,竟說不出半個字。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與十四皇子到底存不存在感情,而清和帝的一句話,卻逼得我不得不讓自己面對十四皇子的存在感。
我是否真的只是一心念著他一次次幫我,更為我身負重傷,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受到牽連?只是怕連累他,所以否認與他相識,撇清與他的關系?
可我該怎么說呢?還能怎么說?我既已否認與他相識,更沒有后悔把性命換給蓉卿,我還有什么資格和十四皇子糾纏不清?
我與十四皇子雖是有緣相會,卻是無緣相知,我與他連情都不一定有,又談何有愛?只是命運捉弄,將他和我的生命幾次相交,甚至逼到同生共死的地步,他說愛我如癡,為我情深,無非是為了保住八皇子,逢場作戲,我又怎會當真?而他的話若不能騙得世人相信他對我情根深種,又如何能暗中保住他想保住的勢力?
皇上若真誤會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倒也好,誤會他是為了我幾度沖撞太子、為了我不惜舍了自己的性命,便也不會懷疑到別他,便也不會懷疑到為了我都不惜爭相舍棄性命的兄弟本是一黨的。這樣,對十四皇子、八皇子才是安全的,不是嗎?
我淡淡一笑,我該承認啊,若是承認了我與他是真情,多好。可我竟無力回答,心里空落得仿佛失去了所有感的知覺。
我對十四皇子,若有情,也不會在他早已身受重傷的時候,決絕地再傷他一次,傷得他內傷發作,當場暈厥。若無情,更不會見到那樣重傷的他,忍不住擔心他,擔心他的傷勢,擔心他為我而受的傷好不起來……
若真要問我情系何人,蓉卿是我沒有去愛的過去,八爺才是我誤陷情愛的人!十四皇子于我,又算什么?
對于我的猶豫,清和帝只是平靜地看著。
我閉上眼,蹙眉道:“奴婢……”我深吸一口氣,終于說出我心中答案,“若說對十四皇子不動情,那是假的……可奴婢不會去愛他,更清楚,不能愛他!”
我再度平靜地睜開眼,看向天子。
天子緩緩地道:“那,朕要你發誓呢?”
我的眉蹙了幾蹙。
“朕的十四皇子為了救你,連性命都不要,朕知道。你不惜用傷害他的方式救他,朕也知道。但是,朕還是不能成全你們,因為朕不能相信一個一女三郎的女人。朕可以饒恕你的性命,但朕也要你發誓,這一生都不能愛上十四皇子,也不能再愛另兩個男人繼續傷害他,你能做到嗎?”
我顫著唇,清和帝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看穿我和十四皇子其實并無私情,才讓我不能愛上他;更看穿我對蓉卿和八皇子早已有情,才讓我不能再愛。
“呵,這是對我最深的懲罰啊!”我笑,笑自己竟被徹底看穿了,既然天子已經我看得如此透徹,我還能不起誓嗎?
不能再愛,也好,就存著之前的情分也夠了,可我的心卻不知為何揪得極痛,勉力伸出三指:“我納蘭澤州發誓,這一生,都不能愛上……”再次閉上雙眼,另一手不自覺捏上胸口的衣襟,“十四……”
就在我要說出“皇子”兩個字的時候,天外憑空劈過一道閃電,殿閣里的一切都被閃電劈出了明暗,干雷在大殿上空響起,我心一怵,倒蹙峨眉,夜風驟起,忽而吹動窗戶支丫,我遲疑地望向那扇莫名顫抖的窗牖,只見窗外,遠方宮殿的夜空上籠罩著一抹深紅光,淡淡的暈染開一朵紅蓮,如煙如霧。
不知為何,看著這抹靜夜紅云,心竟莫名感到安心、安然,即便紫宸宮外傳來噪雜的動靜,大殿內也有內侍悉悉索索地上前,我卻反而又恢復了寧靜,仿佛連方才天子的逼迫都變得微不足道。
御前內侍梁九感嘆:“真像啊……”我默默回首,只聽那內侍道,“二十七年,十四皇子出生時,也是這般天降紅光的啊!”
這時,從外間汲汲趕來的老內侍稟道:“皇上,王美人生了!是位皇子,十八皇子!”
我看向天子,天子瞇著眼,只是看著遠天的那抹紅云。
看著天子高深莫測的眼,我的心不知為何竟開始發涼,天降紅云啊,哪有那么巧就同時落到兩個皇子身上?皇上定是懷疑了什么,而這紅云,除了給予生產的嬪妃,到底又還會給對誰帶來更大的好處?
這個王美人,好生愚蠢,就算想讓自己生的兒子帶有禎祥,也不該選悳妃用過的法子,她這么做與逼皇上起疑又有何異?只平白地損人不利己,怕是以后皇上再不會寵幸她了,甚至連之前的悳妃也一道懷疑。而這紅光,非但幫不了她和她的兒子得到皇上的青眼,還間接害了十四皇子!
我的心一滯,又開始擔憂十四皇子了,可我又還能做什么呢?我已經是要發誓不再和他有任何牽絆的人了,我還能付出什么幫十四皇子脫難呢?我蹙著眉頭,凝眸看向那抹靜靜盛放的紅蓮,我突然跪地,道:
“恭喜皇上,又得了一位身帶祥瑞的小皇子,這十八皇子一定是為了十四皇子而來的,他定是知道自己的哥哥受了重傷,帶著紅光來保佑他來了!”
清和帝突然看向我,眼神極其冰冷。我頓感一股無形的寒壓撲面而來,能冷到人心底生寒。但我卻沒有畏懼,我向著清和帝,只是微笑,仿佛天邊的那抹紅蓮能溫暖我,保佑我。
不知對視了多久,天子一嘆。
“罷了。”清和帝未再迫我發毒誓只道,“你既已將性命交換給納蘭蓉卿,你的命就在朕手里,朕還不想取你的性命,因為,朕要你為朕辦一件事……”……
夜風依舊,那朵徘徊已久的紅終于如煙消散在深夜里。
我注目良久,靜靜地望著那片云消散的地方,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這抹紅云也許真就是來救贖我和十四皇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