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等白蘋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沅有茝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夢里煙香裊裊,是誰人清唱那一曲屈子的《湘夫人》?如譏似諷,似調非調,仿佛很久以前曾有一個少年就喜歡這樣氣煞古人的唱法。湘君的思戀在他看來那么可笑嗎?
“帝子降兮北渚”,記得那年“望潮樓”上,我從日出等到日落,何嘗不是這樣“目渺渺兮愁予”?澄湖孤樓古木晴雨,西子湖畔煙波月吟,這不正合了那句“洞庭波兮木葉下……觀流水兮潺湲”?
自他不告而別,雨雪倥傯,不知別離樓外的木葉凋落幾許?流水盈虛幾回?其實,在我心里一直有個秘密,任誰也不會知道,我初來京城,曾有一絲希望再見到一個人,一個悄悄在我心底占了位置的人……
我緩緩睜開眼,一顆水珠從眼角溢出,“篤”地砸在枕上,徹底打碎了夢中人的輕語,眼前留下的只有素白一片。我知道這里是多寶齋,上一次也是在這兒養的傷,起身推開楠木軒窗,耀眼的光線直直射入軒室,照在身上有些溫暖。抬手遮開強烈的日光,雕檐瓦外,淡嵐在晴空上留下一絲絲長長的白練,也帶來徐徐清風,吹開我披散的長發,我緩緩閉眼,任清風揚起長發在空中散開一道道優美的弧線,繼而紛紛垂落肩頭。
恍惚間,發絲感受到淺淺的凝滯,仿佛一把霧靄做成的琉璃蓖順著發間緩緩梳至發梢,我輕輕側過面,見到一束溫潤的流光將他纖長的身形籠罩,仿佛是他本身散發著玉般的光暈,清明宛如謫仙。他輕輕捋起我的頭發別在我的耳后,我局促地低頭,連忙給他福身行禮,卻感到身體一傾,被他橫抱起,我輕聲驚呼:“八爺……”玉指止住我的話音,他柔聲道:“州兒,你身子虛弱,怎么跑到窗口來了。”
他總是對我如此寬容,愧疚和擔憂交織在我的心頭,我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只是輕聲道:“莨妃娘娘……”
“放心,母妃已經醒了。”他將我平平放在床榻上,如玉般的臉在眼前放大,我剛剛松弛的心又砰砰直跳,與其說我順從地閉眼,不如說我不敢面對,其實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和那個人真的好像,我怕我看得久了,會記錯那個人的樣子。
淡淡的溫度在臉上游移,最后鎖在我的唇上,我緊閉雙眼,感受到他輕輕解開我胸前的扣子,沒有了外衫遮擋,夏風直接吹在肌膚上,雖說不上冷,卻是另一種接觸。我全身繃緊,等待著他的處置,卻竟然沒有任何不愿,仿佛我就是期待晚風拂過的清明水面,縱容他撩開我心中的漣漪。
他間歇放開我的唇,我知道山雨欲來,然而我等了許久卻沒有等到他對我的再次觸碰,我微微睜開眼,見到他已敞開白衫,卻望著我若有所思,我低頭看向他看著的地方,見到自己身上滿是鞭撻結下的疤痕和掙扎撂下的烏青,觸目驚心,我拉起衣物想要遮蔽,卻被他奪了去,他一把抱住我,憐惜道:“我知道這些都不是你的本意,卻為何還要違心,你到底想得到什么,如果我可以滿足你?是不是,我能給你的不是你要的,而你要的連我也給不了?”
“八爺,州兒原先想要的,已經有人給過了,只可惜州兒要不起更留不住。”我感到心里痛得難以名狀,微微蹙起眉頭,梗聲道:“八爺,如果州兒要的,是求你放我走,你,會愿意給嗎?”
八皇子一滯,他清亮的灰眸對上我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該捕捉他眼里悲哀的眼神:“我會考慮的。”他一個起身,白衫飄起,我本想抓住他的衣袖,眼睛卻不爭氣地閉了閉,適應那些許扎眼的強光,待我再度睜開眼睛,他的背影已消失在雕花徘門外的亮光里。
我本不該讓他見到那樣的我,他一次次幫我死里逃生,我卻還在賭注他對我的感情。雖然我早知道,他和我之間的情意還沒有深到足夠容我提出那樣的條件。可我情愿傻一次,也不想欺騙他,我其實是一個無情的人。
身體重重地砸在床塌上,沉重的頭又開始暈眩,捂著胸口蜷在床上,又不知淺睡了多久,才勉強拖著虛弱的身體出了軒室,隨意找個下人問問,才知道他前幾日都是在聞鶯閣就寢的,本想待他下朝見他,他卻又好幾日沒來。
好不容易熬到身子差不多了,尋了筆硯留書給他,準備自己先回納蘭府去,卻見著八王妃的貼身女婢徐嬤嬤推開軒門過來傳話,“州姑娘,王妃請你去一趟。”
我一邊尋思著這當口兒八王妃所為何事,一邊低頭由著徐嬤嬤領路入了花廳。碎步繞過絲繡屏風,我連忙跪下給八王妃請安。八王妃叫了起,又揮手讓下人賜了坐。
我半側著坐下,見八王妃一襲朱砂色綢底齊胸絲袍,金絲浮秀百鳥朝鳳,兩把頭左簪一支金雀步搖,右簪幾枚金色飾品,不是很多卻很精致,兩耳各垂下三顆東珠,隨意側坐在紅木錦塌上,由著婢女輕搖蝶扇。
“這一次額娘大安,多虧了州姑娘。我卻沒管教好妹妹,讓姑娘受委屈了。”八王妃關切地靠近我道,“州姑娘的身子可好些?”
我連忙跪道:“謝王妃關心,已無大礙。”
“這我就放心了。”八王妃虛扶了下,“前兒個我還擔心,這樂鳳鳴一辭官,爺雖沒說什么,可額娘的病就缺了貼心人兒照顧不是。好在州姑娘也是熟稔的,我估摸著就由州姑娘入宮醫治,不知道州姑娘意下如何?”
“師父他辭官?”我心一緊,面上卻壓下心里的擔憂,連忙跪拜:“奴婢全憑王妃吩咐。”
八王妃一哂,又讓徐嬤嬤遞給我一面腰牌:“這是命婦入宮的玉牌,以后你便是萩棠宮的奉醫女官。你現下先回納蘭府,到時候自會有入宮的調令。”
“謝王妃厚愛。”我接了玉牌磕頭謝恩,躬身告退。雕花徘門在我面前輕輕闔上,我擔心樂鳳鳴的安危,方出廳堂,便汲汲奔出多寶齋,一把推開仁樂堂藥室后書房的徘門,書房里樂鳳鳴一襲青衣便服,右肘用木板固定,明顯傷得不輕,我的質問在看到他的傷勢之后噎在喉嚨口,怎么也問不出來:“師父的手為了我耽誤那么長時間,可會撂下什么病根?”
他本在鉆研醫書,見到焦急的我,平靜地放下書卷,輕松一笑:“這右手恐怕是不如以前靈便,阻礙施針不堪吏職也在所難免,索性上書吏部辭了復任御醫的官職。”
樂鳳鳴猜出了我擔憂的緣由,不著痕跡地一筆帶過,可我沒想到他真的辭了官,驚道:“難道八爺和王妃還是怪罪了師父,師父才引咎辭官?”
樂鳳鳴擺手道,“不是,辭官出自我的本愿。我本就想辭了御醫的官銜,如今趁著手腕不便,正好順帶向八爺辭了萩棠宮里的醫職……”
“師父。”我咬了咬唇打斷他:“你老實告訴我,辭官,是為了州兒嗎?是為了成全我留在宮里嗎?”
“唉,你的心思就是太細了。”樂鳳鳴一嘆,“這只是一半……”
“仁樂堂樂氏自鳳鳴一輩,伯仲四人,我身為幺子,自幼得祖母寵溺,性情孤僻乖張,父上為了收斂我的性子,親自帶在身邊管帶,逼我習醫最為嚴苛,故而我少年成名,二十不到即是這京城里算得上名號的大夫,也是事出有因。清和三十四年,我虛庚十九,替了爹在宮中的官銜,初到太醫院,卻受小人構陷,無心頂撞御醫楊大人,繼而受到同僚壓制,三個月不得一份醫職,只能在御藥房謄抄醫方。”
我沒想樂鳳鳴竟會將當年不堪的過往挖出來呈給我看,剛想說什么,卻被他止住:“聽我說下去。”
“同年,我曾上書過一次辭官表,卻被吏部莫名其妙地扣押,反而分派給我一件差事,即是扈從皇上木蘭秋彌。本來以為只是我醫官生涯的一個終結,卻沒想到遇到了公主。想起來,十四皇子算是半個媒人吧,若不是他私出圍場,又受了重傷,我大概不會有機會給十四皇子醫治,也不會見到她了。”樂鳳鳴感懷一笑,“當初真是年輕氣盛,怎么就沒沉住氣呢?可能是見她自持公主,看不慣吧?我后來才知道,她和別的皇公主又自不同,是真的很早就明理了,也許是看到她的苦笑了吧?那時候我在想,一個那么年輕的女孩就會苦笑,皇家又是什么樣的地方?現在想來,緣起緣終,都只因為她的一個苦笑,就讓我動了非分之想。”
我微微一笑:“人世間動情真的很容易。”想到了我十二歲那年在錢塘的一段少年往事,腦海中閃過夢里那一首《湘夫人》,不自覺輕輕吟道,“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我突然問道:“師父,后悔嗎?”
“唯恨今生難相守。”樂鳳鳴搖了搖頭,“當年之所以繼續擔任醫官,是因為只有行走后宮,才能遠遠地望她一眼,而如今辭去官職也還是為了她,卻只是單純地想忘掉。”
我咬唇抬首,同是天涯淪落人,即便是相離的結局在相識的那一刻就早己經注定,樂鳳鳴和九公主、蓉卿和我仍然無怨無悔,只是蓉卿和我即使不能相見,終究還能各自回憶對方的好,而樂鳳鳴卻一點回憶也不能留下。
“我已經讓霍掌柜賣掉樂氏祖宅,在東市置辦一個藥室門面,遵照樂氏的祖訓,‘炮制雖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雖貴必不敢減物力’一心經營‘仁樂堂’,完成爹生前‘救濟蒼生,仁樂濟世’的宏愿。”樂鳳鳴還是一貫的淡陌,可我料想霍清休的迂腐勁兒,不會不反對,也難為樂鳳鳴還特意讓他辦這岔子事兒:“師父不惜賣掉祖宅,看來是決心已定,何不一并換掉霍掌柜?”
“霍老也是仁樂堂的老人了,多少還是幫著樂家擔待的。”樂鳳鳴聲音低沉。我倒是知道樂鳳鳴話里的意思,如今九公主薨逝,霍清休也沒什么可以威脅樂鳳鳴的,即使東窗事發,縱是抵死不認也是死無對證,何況皇家必不會再提一個故逝公主的丑事。只是到頭來,終是苦了兩個相愛之人到死都不能公之于眾。
我知樂鳳鳴痛苦,心下不忍,忙岔開話題:“瞧我,來看師父,我都沒倒杯茶。”輕輕提起桌上的青花茶壺,只聽樂鳳鳴道:“對了,前幾日,納蘭府那邊,我讓八寶去傳了個信兒。”我的手一抖,壺里茶水澆在手上,樂鳳鳴忙拉過我的手,好在茶水都是涼的。
樂鳳鳴嘆道:“放心,蓉卿兄沒在京里,是二少爺派人來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