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新陽透過映月庵的瓦檐,一滴甘露從檐角滑落,墜落間,微微有些眩目。我屋子建在半山,隱約可見些梯田,應是一塊茶園,種些許碧螺春抑或雨前龍井。從我屋子外室的窗欞可觀遠處的西子湖,我用手覆在額前,擋去強光,遠眺天際,澄空無云,水天一色。
我臥床的那幾天,映月庵的掃除只有蘊兒一人,她已不止一次給我臉色看了,我當然不會放在心上。只是為了不讓娘為難,也為了彌補我對她的虧欠,我盡量多分擔些,仿佛只有我多做些事,才能安心。這段時候,我已經將映月庵里外打掃一遍,也對附近的地形熟悉起來。
為了維持生計,娘會手工制作一些心字香,也就是壓制成心字型香料,這類心字香是官家小姐閨閣里焚點的爐香,蘊兒為娘送成品到大戶人家,我則搖船采擷些花瓣蕊英作為原料。
才三個月,西子湖景色不可復識,遮擋滿湖碧波的密密層層的荷葉褪去,盛開的芙蕖葉瓣微焦,殘而有韻。秋日涼爽的湖風揚起了我的發束,吹皺了這一池碧色,也將那清朗的歌聲吹入我的耳際: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
陳思靜王的《白馬賦》本該慷慨豪壯,蕩氣回腸,這少年唱得倒是堪稱一絕,豪氣半點無,倒是十足十的譏諷之調。我不由地失笑,倒要瞧瞧是何人將曹子建一世英名毀于一旦。輕悄悄拿起船棹,劃著扁舟向歌聲處游近。
“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
控弦破左的,右發催月支。
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
狡捷過猿猴,勇剽若豹螭。
邊城多警急,胡虜數遷移。”
歌聲至此一轉,若配上羌笛胡琴的演奏,倒是有“長河落日孤城閉”“將軍白發征夫淚”的哀壯。只是,在這風景如畫的宛蕖湖上,吟這么不應景的詩,抒懷不像抒懷,憑吊不像憑吊,倒更像是嘲諷。我靈光一閃,似乎吃出些味兒來,卻又什么也沒抓住。
“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
長驅踏匈奴,左顧陵鮮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
歌聲至此微微一頓,他凄婉哀絕的曲調忽地一轉,他劃然長嘯,若金石之音,頓挫分明,豪氣干云。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冥冥中,湖風大起,應和著他的長嘯,卷起了他的蓑衣瑟瑟。躲在稀疏的藕花深處的我何嘗知道正是這場大風將那個少年的音容若這十里薺荷襲人的花香飄進了我的心房。
“這是誰家的小哥,好俊的嗓音!”不知何時,不遠處又搖來了一葉扁舟,舟上是幾個采菱女子,嬉笑著和少年打趣。
“眾位姐姐見笑。”蓑衣少年放下舟棹,脫下笠帽,抬起臉時的極好樣貌又引來采菱女的一陣嬌啼。我輕輕冷哼一聲,沒想到這小子那么輕浮,無心再理會他,我輕搖舟楫,催舟欲還,不料我的那一聲冷哼竟異常響亮,引來采菱女和那個少年的顧首而望。我無可奈何,只能將小舟移近。
直到此時,我才看清,那少年年輕地出乎我的意料,只是硬朗的眉宇、寬闊的眉心已顯出日后的英氣逼人,漆黑的眼眸燦若星辰,在陽光下灼灼生輝。他轉眸看向我,眼神竟有些陰鷙:“不知姑娘對在下可有意見?”
我一笑,道:“我倒是沒什么意見,只怕是……那陳思靖王要真健在,就大有意見了。”
“敢情,姑娘是為陳思靖王鳴不平來的。”那少年眉間的陰騖散去,黠眸一閃,“要是陳思靖王健在,見到姑娘容貌,必定又多了篇堪比《洛神》的佳作,可惜可惜。”他說著還不忘大搖其頭,表現得多惋惜似的。
我如何聽不出他的嘲弄,只是嫣然一笑,但握著的船棹忽地一抵他的船身,碧波將我與他的船向兩邊漾開。他本獨立船頭,這一下變故使他重心不穩,眼見便要落水,那些采菱女驚叫出聲來。
沒想到這少年反應奇快,忙中不亂,在我未來得及收回的舟楫上一個借力,翻身一躍竟輕巧地落在我的小船里。可我的舟楫被他一踏就往湖里沉,多虧我連忙棄了舟楫,否則掉進湖里的不是他而是我!可這一松手,我的人還是向前摔在船沿上,樣子倒比他還狼狽。
臨船的采菱女又是一陣笑聲:“這小哥,好俊的功夫。”“好妹妹,莫要氣,吃虧了不是?”我不去理會那些采菱女子,又羞又氣地直視著那少年:“回你的船去!”
那少年見我又急又氣,竟笑出聲來,他原本雙手環胸的手遙遙一指,道:“可是姑娘將我的船推得老遠的,又怎么讓我回去?”
“回去做什么,好妹妹,讓這小哥賠罪便是。”那個多事的采菱女還刻意加重“賠”字,將包菱角拋進了我的船里,還有個好心的采菱女見我的舟楫落入水中,遞了桿船槳給我。我賭氣回過臉不去接,倒是那少年一把接過了船槳,大聲道:“謝了。”那群采菱女又嬉笑著劃了開去。
船上出現了間歇的冷場,半晌,少年笑道:“你餓不餓?這玩意兒好象是吃的。”他抬手將那包菱角打開,狼吞虎咽地大嚼特嚼起來,連皮也沒撥掉。我忍俊不禁,悄悄別過臉偷笑。過一會兒,我聽見沒什么動靜,回過頭一探究竟,見他不知何時從我的船里翻出一壇酒,那可是蘊兒沒有處理掉的最后一壇桂花酒,此刻正被他一碗一碗干到肚子里!
雖然我不會喝酒,但想到那么難得幸存下來的酒就被他糟蹋了,說不心疼是不可能的,我沒好氣地道:“喂,你不怕這桂花酒有毒嗎?”
那少年一愣,隨即大笑不止,倒弄得我一臉錯愕。
“看你那么心痛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了。”那少年一哂,“何況這那里是桂花酒,分明是桂花蜜嘛!不信,你嘗嘗。”
我沒有動,我并不是以前那個嗜酒的州兒。他玩味地睨著僵坐的我,輕輕哼笑出來。
“哼什么哼?怕你不成?”我一把奪過酒壇,酒嗆人的甘烈沖入喉間,哪里有半分甜味?原來竟中了那小子的激將法。可是這一口喝得太嗆太快,我漸漸暈眩起來,看他的身子變成了好幾個,臉燒也得有些難受。我忙摁住船底,手指碰到個硬硬的菱角,一想到他方才大嚼帶皮菱角的樣子,不由地笑出聲來。
我將那顆菱角拿起來,問他:“這玩意兒好吃嗎?”他明顯愣了一下,勉強點頭,我“噗嗤”一下笑開來,撥開那顆菱角的外皮,露出晶瑩的菱肉,伸到他嘴邊,他猶豫了下,啟口剛要嘗,我的手卻不聽使喚,菱角“哱”地一聲落在木幾上,他怒道:“你消遣我嗎?”我的頭又一陣暈,指著他的一個影子笑道:“我怕你咬到我的手……”他不由噴笑:“好你的,原來你也有怕的!”
他一把抱起我,我的驚叫卻化為聲聲軟笑,伴隨著船一傾,我倆都摔到了水里……
湖水浸沒了我的頭,但我醉得厲害,只是由著湖水漂浮,意識開始渙散,朦朧間我被人勾住掖下,呼吸又再度正常,我輕咳了幾聲,才發現他和我不知何時已上了岸。被湖水這么一浸,我的酒去了大半,指著他,最后只冒出一句:“我娘要多擔心啊!”
他一把將我背起,無力的我只能趴在他的背上,聽著他的笑聲在風中飄蕩:“告訴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那時我回答了什么,我已不記得了,還留在腦海里的只有他的聲音。我好象有問他為什么將《白馬賦》唱得如泣如訴,他說他是在憑吊陳思靖王,也在憑吊他自己。
“和曹子建一樣,我也有個偉大的阿瑪,我尊敬他、景仰他,但我有時甚至希望我有一個平凡的阿瑪,我憎恨面對阿瑪時心中揮之不去的顫栗,可當我見不到他時,又會莫明地想念他了。”
“我的額娘產下我的哥哥,卻沒有資格撫養他,如此可笑,全為了我的父親。我的額娘盼啊盼,熬過無數個日夜,終于盼到所謂的資格,然而我那哥哥從來沒有珍惜過,他永遠不可能看到母親抱著年幼的我,喚著‘禎兒’淚留滿面的樣子。可是母親不知道,她叫我‘禎兒’時我內心的感受,每一聲都在提醒我是個替代品。但是,我恨不了母親,這世上全心全意待我的只有她,可我又有什么能力保護她呢?我的離開也只有她最傷心了吧!”
“那你的父親會傷心嗎?”
他沉沒了好長一會兒,長得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還是堅定地道:“我想會的!”
“你的那個哥哥呢?”
“他們應該在到處找我吧!”他突然笑起來,“找到之后到阿瑪那兒領功!”
“你是逃出來的嗎?”
“你不是很笨嘛!”
“為什么?”
“你說呢?”
不知不覺已登上了西山,映月庵的石牌坊已在眼前,他輕輕將我放下,向我一笑便轉身離開,清冷的月光照得他的發束閃耀著銀光,竟讓我生出一絲不忍……
“等一下。”我上前幾步,真誠地望著他的眼睛,“逃避不是辦法。陳思靖王雖然有過人的才華,可他逃避了失敗,或者說他不想付出認輸的代價,他曾上書曹睿幻想得到任用,不是嗎?倒是諸葛武侯,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輸也輸得驚心動魄、氣壯山河!”我吸了口氣,又道:“你的兄弟真的從來沒有真心對待過你的父親母親嗎?那他們不是太可憐了嗎?那你真心對他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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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顫了下身子,望向我的表情有痛苦、掙扎、矛盾……復雜得我無法細辯,快得我不及琢磨,他最終歸于平靜:“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他向我淡淡一笑,那笑與先前不同,先前他的笑總帶有一絲諷刺,而此刻他的笑卻格外明朗,仿佛四溢的花香,清澄得沒有一縷塵埃;又仿佛遠方的清泉,無聲地流淌,流入我的心田。
望著他的笑,我微微一動,忘記了回答,只是問他:“你是誰?”
他向我一揚劍眉:“一個皇子,如你所言,一個出逃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