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註定無眠,我顫巍巍地把身體挪到柴門的門板後,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我知道他就在門的另一面。
“蓉卿哥哥,我這樣叫你成嗎?”我聲音打破寂靜的夜。
“好,你叫我什麼都行。”他的聲音從門板的另一面傳來。
“蓉卿哥哥,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很久了,爲什麼八皇子一次又一次地幫助你?甚至那次還救了我?”我輕輕地問。
“州兒,你別看八皇子如今風光,其實,在還未出徵罕月汗國[注]的時候,未封王侯前,他也是一個可憐人。”蓉卿道,“我只是個庶出,本沒有資格給皇子伴讀,八皇子與我有同病相憐之感,我便成了他的伴讀,他的苦我看的真切。”
“八皇子的生母韋氏原系罪籍,因爲皇上的一夜風流,懷上龍種,八皇子自幼與生母分離,小時候,別的兄弟病了,能窩在母妃的懷裡喂藥,而他即使病著,還要東宮讀書。師傅讓他們練字卻不給他帖子,皇上不知情,呵斥他字體歪斜,不用心。宮裡有什麼賞賜,“孔融四歲讓梨”他的份最少,倒也練就了一身務實的行事作風,皇上重漢學,其它兄弟爲了討好皇父,刻意精學無實用的漢學,他的漢學比不過兄弟也是事出有因,實在是他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做那官樣文章。他總是剋制地對一切都退避三舍,不是因爲他過早地褪去了激情,而是他在儘自己最大的可能避免受傷,因爲在噬人不吐渣的皇廷,沒有父皇的寵信,沒有身份的儀仗,沒有強硬的靠山他只有靠自我保護了。從有記憶起,他與母妃的相見屈指可數,他知道母妃曾偷偷地送親自縫補的衣服給他,卻被些個太監輕易丟棄毀壞,沒有一次交到過他的手裡。他下學路上刻意繞遠,到母妃的處所附近放慢腳步,只爲了讓在附近偷看的母妃多看他幾眼;出征罕月汗國之前,他的母妃竟稱病不見他,只是怕惹龍顏不悅,讓別人挑了錯處,分了他的心……”
“蕙妃娘娘一心撲在大皇子身上,撫養八皇子也是……而我至少幸運些,嫡母(綰氏)視我如己出,只是難免不被老祖宗待見。”
我知道蓉卿受的苦不會只有這些,兩個不懂事的孩子都可以隨意罵我是賤婢,那些見風使舵的下人不會少給他穿小鞋。
“原來八皇子還有這樣一段過去。”我輕輕一嘆,“蓉卿哥哥,我求你件事。”
他聽見我的嘆息,急道:“州兒,不管你說什麼,我都答應。”
我微一頓,斟酌著最後還是開口:“我想再見見八皇子!”
“州兒……”他一驚,語氣不無擔憂。
“別急,先等我被放出去再說。”我正色,“蓉卿哥哥,今日你對我說的八皇子的事,切莫再向第三人提起,隔牆有耳。”
後來我冷得說不出話來,蓉卿在門外陪著我也一樣吧!我們都這樣背靠著門坐著,漫漫長夜難熬,間或聽到府外爆竹煙火聲聲,我清楚自己被關連插曲也不算,頂多是個噪音,絲毫不會影響各房歲節的氣氛,上頭依舊歡騰著。柴房離下人的住所近,守歲的嘈雜不絕於耳,我不知道在納蘭府的另一頭,娘在老夫人的院前跪著,一跪就是一整夜。
我在歲節被關,陰冷的柴房沒有食物沒有水,我只能啃食柴房裡的乾草果腹,就著窗縫裡飄進來的雪當水喝,我心底有個聲音不斷地對我說:“納蘭澤州,你絕不能就這麼死了,至少不是現在。”納蘭容玨直到初六過了年節纔將我放出來,我應該只剩下半條命了吧!天曉得我是怎麼活下來的。柴房的門一開,蓉卿心疼地將我摟在懷裡,他的青絲披散著,他眼中的淚光清晰地映入我地眼眸,我向他虛弱地一笑:“你……”我再也吐不出任何一個字,倒在他的肩上,似睡未睡,似醒非醒。他焦急地喚著我的名字,直驅我的心田,溫柔地可以將我冰冷的心融化,可我知道我付不起那溫柔背後的代價。
我臥病的時候,納蘭容玨並沒有追究那日我的僭越,也沒有阻止蓉卿日夜陪伴我的身邊,一切就像從沒有發生過,府裡難得的平靖。但我卻一直沒有見到娘和蘊兒,心中隱隱感到不安。
這一日,天氣放晴,我斜倚在雕花板牀上,靜靜地凝望著遠方,門“吱丫”一聲開啓,打斷了我遊離的思緒,來人著一身秋香色大袖衫,束著個素雅的髮髻,沒什麼裝飾,那一雙眼睛如此熟悉,她就是那日拜見府中女眷時憐憫地看著我的夫人,納蘭公子的繼室、蓉卿的養母綰氏。
ωωω _ttκǎ n _C〇
她的手輕輕搭在我的肩上,示意我不必行禮:“州兒,俗話說‘春晤秋凍’,我見你身體剛好,這雖開了春,天還寒著,怕你受凍,給你添了些禦寒的衣物。”
“謝夫人。”我又遇起身行禮,她還是按我坐回去,道:“好孩子,與我不必有這些虛禮。”
見我恭順地看著她,她黯然一嘆:“這個家就是這樣,深宅大院裡最是無情,人太較真,受傷的是自各兒。我知道你孝順,爲了你娘凡事忍讓,你的苦我看在眼裡,也疼在心裡。”她說道此處,抹了抹眼角,我冷硬的心有些酸澀的抽痛,她能給我的也只有同情,但已經是她能給的最多的了。
我一扯嘴角:“夫人,何必爲州兒如此難過?”
她憂傷地看看我,欲言又止,最後只道:“是我兒沒福分,配不上你。”
“夫人……”我凝咽。
“好了,瞧我說的。”她又向我溫溫一笑,“走了,別送。”
我細細咀嚼著綰氏的話,不久便接到娘因爲寒邪沁入肺腑無法醫治的噩耗。納蘭容玨之前命府裡上下瞞著我,我相信他是不會讓娘死的,他明白娘是我唯一的牽掛,只有用娘纔可以牽制我、控制我,可惜他的苦心鑽營卻因他那狠毒的母親陰差陽錯地前功盡棄。納蘭容玨不敢拿我如何,我如今是一塊雞肋,他明知無法再讓我替他乖乖賣命,卻又不甘心就這樣放棄我身上的利用價值,他企圖用蓉卿與我的感情再一次牽綁我。綰氏表面柔順,心底清澄,她就是來好心地提點我的。
冬天的雪初融了,我端著手裡給娘服用的蔘湯,心裡勾起一抹冷笑,納蘭容玨爲了吊住孃的命可是下了血本。
“娘,你好些了嗎?”我還是這樣問,雖然我知道娘撐不了多久了,但只要能聽到孃親口承認,我的心便不會那麼沉重。
娘微笑著向我點點頭,溫柔的手掌拂過我的髮絲:“我的好州兒,苦了你了。”
“不苦不苦,娘不要這麼說,是我害得娘病的,要苦也是州兒活該,只是連累了娘。”
“你向來懂事,我是放心的,我只是不放心蘊兒,她還小,你替我照顧她。”
自從那次我勸過蘊兒後,她就總躲著我,其實我這次被關,她也該看清養女的本質了吧!那根本不足以成爲她嫉妒的原因。
“娘放心,我答應你。蘊兒也會懂事的。”
“孃的身體娘清楚,也許我很快就能見到他了,這樣,我走得也安心……”孃的眼一瞬迷離,彷彿穿透我看向遠方,她因病蠟黃的臉上漾開空靈出塵的淺笑,那樣柔情似水,她是在想納蘭公子嗎?我沒有打擾娘,只是默默地陪著她,直到她累了困了。
孃的房裡出來,我見到蓉卿的身影快速地隱入雲廊邊雪白的粉牆後。
“蓉卿哥哥,你出來吧!”他應聲而到我的跟近,定定地看著我。突然大力地將我擁到懷裡,可他總是太柔弱,即使此刻如此用力,我依然覺得不夠,耳邊傳來他掙扎的聲音:“我不能害你。”我全身一震,軟弱如他要花多大的勇氣對我如此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