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蘇醒的時候,身上還留有隱隱的疼痛,我整個人側臥在織著大朵兒圓形牡丹的西域絨毯上,眼前是一排耀眼的水晶簾,將室內(nèi)的光線折射得我有些暈眩,我見到珠簾后紅木錦塌上的白氏,她一襲湖藍色唐式齊胸窄袖襦裙,外罩石青團花半臂、白貂毛披帛,細螺頭由鈿花步搖簪得一絲不亂,不急不慢地抿了口大丫頭香襲遞上的茉莉香片道:“納蘭澤州,老太太如今臥病在床、湯藥難進,一切因你而起,我身為納蘭府的代理當家豈能容你僭越?來人,將她拖出去杖責二十!”
“郡主,”我連忙磕頭,“州兒怎么會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又怎敢僭越?其實州兒這么做全是為了郡主!”
白氏一拍塌柄,厲喝:“放肆,你一個卑賤的養(yǎng)女憑什么為了我?”
眼見兩個家丁前來拉我,我急道:“郡主要州兒的命也可以,只求郡主聽州兒一言!”
白氏揮手示意兩人停下,又讓香襲屏退了左右,她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你倒是說說看。”
我又一磕:“郡主您想,您是臨安親王之外孫女,這個家又由二老爺撐著,您的身份地位皆在其余女眷之上,理當由您當家,然而在納蘭府論輩分,老夫人雖然名義上是一家之主,平時府內(nèi)的大小瑣碎卻還是由郡主吃力不討好地操勞,晏夫人只因著懷有大少爺,是為長房長孫之母便與郡主平起平坐,事事插足,讓郡主持家頗有制肘。如今大少爺殤逝,晏夫人無所憑仗,這府內(nèi)的當家之位,她已無能再搶,然而只要老夫人一天大權獨攬,郡主就不能名正言順地坐上當家之位。老夫人身子不豫,郡主方能名正言順地操持,再不用看人臉色,奴婢這么做也是為郡主不平。”
白氏聽罷一哂:“好厲害的一張嘴,怪不得能把老太太氣成那樣。來人,給我掌嘴!”
孤月攀上覆雪的雕檐,回到“秋水居”,我沒有點燈,對著銅鏡就著凄冷的月光細看我的臉,手指輕輕地撫過鏡中人紅腫的臉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是夜秋水居外慌亂嘈雜不歇,翌日老夫人寧氏薨逝。雖然早已知道結局,但白氏下手的速度還是出乎我的意料,她是如何得手的我無從得知也無心理會,只是在額前扎上白麻緞帶,披上縞衣出了秋水居。
正房西邊的那一間是靈堂,堂內(nèi)置一門板,板下墊土塊五塊,“五”取“福”的諧音,老夫人寧氏平躺其上,寶藍壽衣領口、袖口用金線繡祥云翔鶴,身下鋱了褥,褥上有八個銅錢,七個小的圍著一個大的,叫做“七星伴月”,老夫人臉上罩著黃色手巾,頭前的供桌上置著到頭飯、叫魂雞和其他綿帛供品。靈堂縞素之下早已跪成一片、哭聲震天,納蘭容玨腰系白綾,拘摟著身子蜷在靈位前,披頭散發(fā)、哀痛欲絕,我無聲地尋了個稍后的位置低頭跪下。
老夫人晏駕西去、年事已高,因去得突然,又遇著納蘭長卿殤逝,府里才擠在年節(jié)前辦兩場喪事,可繁復的喪禮從簡不得,棺木乃黃花松,地三寸、天七寸、右五寸,漆七道紅色,頭前是一副對對聯(lián),中間是靈牌,腳下是蓮花盆,左是海馬騰云,右是犀牛望月。開喪請戲,出殯前籌備靈牌、喪帆、冥紙,扶孝子在正廳答謝吊唁的外戚,差丫鬟侍候陪哭的女客,遣下人登記造冊奠儀銀兩,碩大的納蘭府該有的排場都由白氏親自坐鎮(zhèn),自是出不了什么岔子。
三七當日,八皇子前來吊唁,我在院里覆雪的海棠樹邊瞧見,便趁著空當上前施禮,他見是我淡淡一揮手讓我起:“你的傷勢可有好些?”
“回殿下話,已無大礙。”我欠身隨他跨過上房的門樫,“殿下……州兒什么時候能進宮……”
“納蘭府治喪期間,州姑娘難道想把這府里的喪氣帶進宮中嗎?”雕花檀木排門被平推開,屋外陰惻惻的聲音打斷了我,我記得這聲音,在“多寶齋”那間密不透光的暗室里聽過,是九皇子!
他一襲淺灰色的鼠錦大袖圓領長袍,玄色的披風隨意搭在溜肩上,額上的凝脂白玉簪稱出他精致的五官,白皙剔透的面皮、充滿魅惑的丹鳳眼和富有磁性的嗓音讓我覺得他不像皇子,更像伶人。
“奴婢給九殿下請安。”我向跨入屋內(nèi)的佞瑭福了福,看出兩皇子有要事相商,便向八皇子佞鈺道,“八殿下,奴婢告退。”
他一點頭:“恩,跪安吧!”
我快步出了上房,門外候著的安任山躬身將雕花排門闔上,遠遠見著八王府總管常侍引著納蘭容玨穿過流云回廊,我未再多瞧,碎步出了掛著“滿庭芳”匾額的庭院。
從上房院落到府內(nèi)偏院“秋水居”要過好幾個園子,我又為了避開府里的女眷和下人,便繞遠穿蓉卿書房邊的竹林。寒冬臘月,地上覆著厚厚的積雪,竹林又沒有小徑,走起來有些阻滯,但雪后翠竹別有一番風致,我回秋水居也不急于一時,權當賞景了。冬日過了晌午特別明媚,踏著晶瑩細碎的冰棱子,穿過日光斑斑駁駁的竹林,秋水居的院落便在眼前,只是院前的廊子里多了抹人影。
“州姑娘剛才那么急著走,卻沒想到還要我好等啊!”他聽到我踩踏雪地發(fā)出的瑣碎聲響緩緩回身,一挑那兩道精致的伶官眉,“見到我為什么要躲呢?州姑娘不是很有手腕嗎?”
“奴婢不明白九殿下的意思。”我悄沒聲息地后退,與他保持距離。
“哼哼……”他陰柔地笑起來,“在白郡主面前挑撥離間,借刀殺人,連長公主都敢下手的那個州姑娘也有不明白的時候?嗯?”他最后那句“嗯”無限輕佻,纖長的手指勾起我的下巴,我本能地后撤,他卻猛一加力,將我拉近他身前,拽的我的下巴生痛。
“可惜了,生得個美人胚子,姿色卻不怎么樣,真不知道八哥看上你哪點兒……”他不顧我的掙扎,勾起的嘴角愈發(fā)上揚,漆黑的眼眸意有所指地瞟向我身后,在我耳鬢邊吐氣,“還有那些被你迷得暈頭轉向的人,哼哼……”
我心中隱隱升騰起不安,順著他的視線轉身,蓉卿痛苦受傷的眼眸映入眼瞼,我想解釋什么卻百辭莫辯,從他的角度看過來,見不到我的掙扎,更像是我主動偎入九皇子的懷里。他是我最不想傷害卻傷得最深的人。寒風吹散了我的頭發(fā),我只是麻木地看著他蕭瑟的背影逐漸離開我的視線,感到心頭最后一絲知覺也隨之被抽走。
“既然攀上了八哥,他是最大的麻煩不是嗎?我這么做不是正和你意嗎?”九皇子繞到我的身前,擋住我遲遲沒有收回的視線,“怎么了?生氣了?還是……”他放柔了聲音,“傷心了?”白皙的玉手想要掠過我的鬢邊碎發(fā)。
“若是九爺沒什么事,奴婢告退。”我一福身,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手指,他的手僵在半空,轉而揮手讓我退下,我沒有回秋水居,而是毫不避忌朝竹林書房奔去,步伐遠比我想象中鎮(zhèn)靜。我急急推開排門,卻沒有見到若離,房內(nèi)書冊上覆著薄塵,原來從他去江南那年起就再沒進過這間書屋。
“蓉卿哥哥……”
我沒命似的奔出中堂府的金漆朱門找尋他的身影,鬧市的喧囂漸近,冰糖葫蘆的小販,沿街叫賣的食肆勾起了我的片片回憶,還記得若離答應帶我去見八皇子那天,我和他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即使人潮再擁擠,即使被跟梢著,只要他與我的十指相扣,我就能感到幸福就在我的手心里,唯一真正地擁有。
順著上次的路從內(nèi)城到前門大街,一路已是物是人非,空余我一人在這冰天雪地的碩大京城里,我找了他多久我不知道,直到飛雪淅淅瀝瀝地零落,街上的行人商販匆匆回府,而我身上未愈的鞭傷又開始隱隱作痛,但這些痛遠比不了我的心上的傷痕。
不知是愈來愈大的風雪迷離了我的眼,還是那些黏在我臉上的雪痕本就是不會哭泣的我的淚痕,恍惚間,飛雪里躍出一匹如雪白馬,馬鳴嘯嘯,我想躲開,但我已經(jīng)太虛弱,一旋身倒在雪地里。馬蹄踐碎厚厚的冰棱向我馳進,我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響,只能閉目等著馬蹄碾過我的身體,也許這才是我此刻最想要的解脫。
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為我失去了知覺,可我清晰地感受到抹恍然如夢的溫暖,我努力睜開迷朦的眼,見到朦朧里白馬的主人將我橫抱起送上馬背,即使那一刻他近在咫尺,我卻終究沒有看清他的容顏,可那久違的感覺卻喚起我另一斷似幻似真的記憶,我微微一笑,“可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