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文闕城夜晚的黑暗, 也是有典故的。據《木蘭朝稗類抄》上說,薔薇朝的皇宮原本也有路燈,只是到了大閹專權后, 為了便于夜間秘密出入而盡廢之。以至于后來“禁門以外, 除朝房及各門外, 絕無燈, 午夜赴朝, 皆暗行而入,相遇非審視不辨。惟親王有燈引至清沢,景晏二門, 內大臣以角燈入內。”
而此夜的東宮也是漆黑的,只有彌月太子的地方亮著燈籠, 格外的亮。
十四皇子本是暈死在地上的, 被幾人一抬, 微微一動,瞇著睜開眼, 視線正觸及納蘭澤州跪倒的地方,朦朧的光暈里,她淚光盈盈,卻不憂不戀,那是一種無怨無悔的眼神。她的眼眸中映著一個人, 可那個人卻不是自己。十四皇子突然很想知道是什么人能讓她這樣義無反顧, 他強撐著剩余的力氣回過頭看了看, 是八哥, 他也望著她, 卻終是無情地默然回身……
她緊緊地閉起眼,卻能見到她眼角流下的淚, 在昏黃的燈光里,有種恍然隔世的遙遠感。
十四皇子想開口說些什么,可自己的傷太重,只能被抬起,遠離東宮,遠離她。宮人的人影在模糊的眼前穿梭,可眼中卻只能看到她跪著的地方,他能清醒地感覺到自己離她愈來愈遠,而她身邊的光線愈來愈暗……直到自己被抬到甬道里,見到兩邊狹窄的宮墻越發縮小了視線,她身邊的人影都散去,徒留她一人就跪在無人的青石地面上,清冷月光輕籠著她的周身,帶著黯淡的憂愁和凄美的哀傷。
“佞禎,又要把她留在那個冰涼的地方了嗎?”
他不甘心地欲起來,可剛剛半撐起身子,身上的傷口又泛起痛意,十四皇子一聲悶哼,再度陷入昏迷。
薛延尚強撐著將十四皇子送回騰驤殿,十四皇子貼身小廝唐殘、唐無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倒是長宮女探玉較為鎮定,忙讓兩小廝連夜出宮尋樂鳳鳴。
樂氏老宅
八寶道:“少爺,可是出了什么事兒?”
“八爺急差人召我前來騰驤殿,怕不只是太醫都調去慈仁宮和東宮那么簡單,十四爺怕是……”
樂鳳鳴皺眉,怕是和州兒有關。他當下小心翼翼、 星夜入宮 ,竟聽說十四皇子獨闖東宮,只得加快步子到十四皇子的騰驤殿。
待樂鳳鳴到得騰驤殿,一直強撐著的薛延尚終于松了口氣。
“延尚大人,你傷的不輕?!?
“樂大人,你終是來了,阿尚還撐得住,但殿下 ……”
樂鳳鳴把了脈,又扯開十四皇子的藍袍前襟,只見他肩頭、胸部、腹部遍體鱗傷,不由搖頭,只怕背部還要厲害,沒想到佞禎為了州兒,竟傷得如此之重。
高燒昏迷的十四皇子只皺起眉頭,低聲動了動喉頭:“州兒……”
而正欲出門的樂鳳鳴也正聽到這一聲嘆息,神色復雜地回首,看了十四皇子一眼,卻終是出了書房。
啟門之際,些許涼風吹進來,吹動十四皇子額頭后的散發。
“州兒……州兒……”十四皇子許是感到涼意,皺著眉,焦急地低喚,在夢中虛弱地伸手,可那手臂還是負了傷的。
十四皇子這一睡就一直未醒,薛延尚本擔心著這些個皇子們都是打小日日上紫宸門聽朝會的,十四皇子這突然抱恙輟朝會惹了有心人的懷疑,卻不想臥病多日的仁憲皇太后前夜病情驟急,皇上親臨慈仁宮照料,倒是免了幾日“御門聽政”。只是,彌月太子翌日稱病不出東宮,而常年身在沙胡關的皇長子直靖王卻在同一天秘密入京,陰謀的氣息悄悄在這京師里彌漫,引得宮廷內外揣測紛紛。想到十四皇子也是前一夜傷的,探玉有種不安的直覺,似乎十四皇子也卷入其中,心下不由地越發忐忑。
就在探玉、薛延尚憂心忡忡地過的這幾日,十四皇子倒是睡得死沉,再醒來,已是三日之后。十四皇子一醒,小廝唐殘唐無心笑逐顏開,趕忙侍候十四爺換朝服,配朝珠,上朝會。貼身侍衛薛延尚倒是一早在外面等候的,與十四皇子兩人出了騰驤殿,扶持著就往外廷去。
十四皇子和薛延尚兩人自小熟稔,此時又都受了傷,走起來齜牙咧嘴倒不避忌,十四皇子只笑道:“阿尚,你我如今這副模樣兒,像不像兩個走不動路的小老頭兒?不知道等我們都老了,會不會像現在這樣?”
薛延尚道:“只怕爺到時候也消停不了,沒事兒來個‘云里翻’,讓阿尚那一把老骨頭怎么跟得上?”
十四皇子聞言大笑,不料又牽動了傷口,只得喘氣道:“好你個薛延尚,知道爺這傷在肚子上,還害爺發笑,爺今兒個算是曉得‘笑痛肚皮’的意思了。”說著也不厚道地勾住薛延尚的脖子,卻低聲吩咐:“去打聽下本皇子昏迷那幾日,州兒……”
“爺!”薛延尚恨聲道,又是這個女人,爺都為了她差點沒了命!
“阿尚!”十四皇子剛想說什么,卻聽見一個大嗓門從身后響起:“嗨,我說是誰呢?果然是老十四?!?
十四皇子和薛延尚轉身,不出意料地見著身后九皇子和十皇子并排而來,那聲音想來是十皇子的。十四皇子給薛延尚遞了個眼色,讓他快去,薛延尚只得“哎”地一聲轉身離開。
“喲,這十四弟和阿尚倒是比和我們這幾個正了八經的兄弟還親了!”九皇子挑眉,站十皇子身邊說風涼話。
十四皇子不以為意,上前就勾住九、十皇子,嬉笑道:“我說九哥,這話怎么你們郭家的人一說出來,就讓我覺得那么醋味兒呢?”九皇子生母翊妃族姓郭氏,與臨安郡王佞岳結了親家,這九皇子輩分上也算得上那醋壇之名在外的八王妃郭氏的表字兄長,十四皇子這么一說暗諷地厲害,偏那個神經大條的十皇子聽不出,煞有其事地應道:“九哥,還真有些道理。”直氣得九皇子沒七孔流血,只能暗罵老十四滑溜。
過了景晏門,便入了紫極宮外廷地界。宮外開府的成年皇子此時也差不多都到了紫極門前,眾皇子三五成群,聚在一撮兒,十四皇子很自然地隨著九、十皇子到八皇子那兒,透過攢動的頂戴,偶見到前頭四皇子與十三皇子商議著什么,十四皇子原本的一臉嬉笑已經無影無蹤。
辰時,清和帝臨朝,木蘭朝諸王公大臣、眾皇子魚貫而入紫宸殿,殿內肅然,殿外鞭響,眾臣行九跪九叩禮。十四皇子序齒行次最末,立于眾皇子末尾,堪堪可見到整個大殿內外的情形。
正此時,小太監尖著嗓子道:“直靖王到?!?
朝堂一時鴉雀無聲。
皇長子佞仕頭戴黃金簪纓,一身絳色蟒袍入朝,水袖一揮,硬氣地跪地叩圣,
十四皇子很清楚,前些日子昆仲皇子拔劍相向,東宮病危的風聲就算刻意隱瞞,數日之間也足以讓整個京城里頭的王公大臣、權貴宗親盡人皆知。彌月太子可能失勢的傳言風聲鶴唳,但在猜不透這敏感的政治風向將怎么改向的情況下,誰也不會輕舉妄動。可如今彌月太子稱病數日不能上朝,儲位虛懸之際,秘密回京的皇長子突然現身朝堂,這無疑越發證實了彌月太子的地位不再穩如磐石。
果然,朝堂上皇長子一黨率先發難,揭發新任十門提督擅用職權,欲阻直靖王入京,包藏禍心,此乃“亂臣賊子”。十門提督乃彌月太子門人,當下反咬直靖王擅離職守,未奉皇詔,私行入京,意圖不軌,實是“賊喊捉賊”。朝堂不無例外地分為兩派,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此乃長孫氏和納蘭氏兩姓黨爭的延續,朙珠黨看似早已失勢,其下勢力卻依舊根深蒂固,彌月太子和外戚長孫氏所組成的朋黨表面上一頭獨大,暗地里卻由擁立皇長子的納蘭黨牢牢牽制,彌月皇太子和皇長子直靖王的儲位之爭,相持不下,而這似乎是所有人希望的局面,因為一個不能服眾的儲君意味著誰都有機會取而代之!
十四皇子心念州兒安危,卻困于早朝無法脫身,站得久了背上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只得抬腳脫靴,故作隨意地靠著殿中立柱閉目養神,只等那些個腐儒吵完,退朝。
卻不料,清和帝泰然道:“天子無家事,朕的這些個兒子,是該好好管教管教了!”
十四皇子一驚,睜眼正對上皇父炯然炬目,莫名地額頭沁出冷汗,靠著立柱的后背陰濕一片,朝服就粘在立柱上,扯下來時,那盤著金龍的赤柱留下一片水漬,被偶爾躥進殿里的一縷晨曦照得猩紅眨眼,只不知是汗,還是血?
下朝時,天已大亮,十四皇子心不在焉地跨出門檻,沿著漢白玉的玉石臺階緩步而下,卻見薛延尚汲汲過來稟道:“爺,州姑娘現并不在東宮!”
十四皇子驚急,顧不得身上的舊傷,甩袍就走。薛延尚一見他又往東宮去,哪里肯由得他。正當這主仆二人準備大打出手的時候,御前總管太監梁九跟下臺階留住兩人,道:“十四爺留步,皇上傳您去紫宸宮呢?!?
“父皇!”
十四皇子一個怔忡,他早知道“劍指東宮”的禍事必是要傳到皇父耳里,到時候“犯上作亂”的罪名是如何也逃不脫的,只是沒想到竟來得那么快,父皇竟偏偏在他心懸州兒、心急如焚的此時此刻,宣他!
少年不由地糾起眉頭,那雙清澈如墨玉的眼睛帶著心焦、轉向身后的梁九,卻見鞠樓的太監身后,高聳的“紫極門”背光佇立。那朱紅的宮墻、明黃的瓦歇、澄藍的天際,仿佛都被朝陽打上了一層虛幻的耀色。此時的十四皇子并不知道,當很多年后,他再度站在同樣的位置,回看這外廷三殿的時候,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下)
紫宸門內即為紫宸宮宮院,這里是皇帝的正寢居所。紫宸宮東西兩側為昭明、弘靖兩座便殿。圍繞紫宸宮院落的廡房設有管理御膳、御茶、御藥、御用衣冠、御用文具等各類機構。十四皇子對紫宸宮并不陌生,因清和帝將皇子的課堂南書房也設在這里。
十四皇子腳步沉重地隨著總管梁九,躬身過紫宸門,步至紫宸宮西次間和梢間進入,此地為“太上暖閣”?;矢浮坝T聽政”之后常在此親斷萬機,閣分南北前后兩室,前室西,東墻有小門通中室,前室東無匾額,南為窗,北設御座,為皇帝召見大臣之處,十四皇子自也是從此室入,見著為防窗外有人偷聽,南窗外抱廈是設了木圍墻的。而東為夾道,有門通后室。十四皇子知道后室也隔有小室,西室曰“太清書屋”,東室為“無倦齋”。
到得皇父近處,十四皇子不敢再造次,規規矩矩地給皇父行禮??苫矢竻s不叫起,一旁的總管太監梁九知皇上仁慈,又疼愛這個小兒子,是極少有什么詞嚴令色的,不過這次十四皇子膽敢威脅儲君,縱是慈父如清和,恐怕也要動真格了。
十四皇子自不是沒有擔當的人,見皇父開門見山先罰跪,心里倒是平靜了,也不啃聲,自顧跪著,人都以為那是年少倔強,卻沒人知道他只是想起了另一些事……
當年木蘭朝初建,盛傳一句童謠:“國之將興,必有禎祥?!?
他出生時,曾天降紅云,視為禎祥,清和帝大喜,賜名佞禎,而與他序齒排名最近的十三哥也因他之故得名佞祥。
清和帝對這個小兒子自是頗為寵愛,常常帶在身邊管帶,而他從小聰明過人,才能出眾,久而久之也養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性子。
卻也成也這副性子,敗也這副性子。
清和三十四年,當他落入彌月太子設計,獨自一人面對狼群攻擊,他并沒有退縮,反而射殺頭狼,用僥幸所留的半條命回到營地。而當時擁附彌月太子的四哥,他的親四哥竟然為彌月太子洗刷屠弟的罪名,從此與他兄弟反目,漸行漸遠。而他的父皇為了安穩儲君之位,將他雪藏半年,聰明如他,自然知道父皇的那么做的道理都是為了保護儲君,穩固江山社稷,可這些年,他不是沒有埋怨過父皇,也曾想過舍棄殘酷天家,但當遇到納蘭澤州之后,一切都改變了 ,他重新回到天家,雖然不再如兒時受到父皇厚愛,卻也成為了一個外人看來,文武兼備、出類拔萃的皇子,甚至連他的霸王脾性都被他錘煉得越發收發自如、無懈可擊……
梁全見皇上讓十四皇子跪了兩個時辰,正待要勸,卻見著十四皇子拉著他的衣角,搖搖頭,一臉十五、六歲少年的委屈摸樣兒。梁全見著心里有些不忍,想這十四皇子原也是皇上最寵愛的甘珠爾,可這些年不知怎么就淡了去,倒是十三爺成天地黏著前后,由皇上親自管帶,這十四爺便來得少了,也難怪要……
御座上的清和聽到衣料瑣碎聲,揚眉瞥向十四皇子,道:“你這潑猴,這回兒倒消停了?”
梁全稍稍松了口氣,想皇上曉得侃人,還是心疼這個小兒子的。
可偏這十四皇子不識相,仍舊負氣地低頭,可沒人知道,十四皇子低著頭,只是不想在皇父面前示弱,只因他無比敬愛著他的父皇。
清和倒是難得的語重心長:“十四皇子,朕的小兒子,年歲不見長多少,膽子倒越發大了,隔三岔五地鬧出點事兒,火燒官船、南巡出逃、毆打國戚、私闖后宮……一件勝過一件,還次次都鬧到朕跟前兒來。這些年朕倒是見你見得少,聽你聽得多了?!?
十四皇子郁郁地抬頭,“這些年”是幾年了?有幾年沒有被皇父單獨召見了?似乎,從清和三十四年起,他十四皇子就游離了皇家的重心。
“父皇,兒臣……”兒臣只是為了引起父皇的注意而已,可是父皇卻從來不過問,只是放任而已。
“有什么要對朕說的快說,吞吐什么?”
佞禎本想說什么,可想到三十八年皇父對自己的無情,又皺著眉頭,忍住喉頭道:“兒臣不敢!”
清和見著十四皇子口是心非,當下怒道:“小兔崽子,你也有不敢的?連火燒南巡御舟的膽子都有,這會兒你倒是給朕來個‘貌恭而心不服’!”
“皇上?!绷喝娭搴蛣优?,急勸道,“這官船起火怎么也能怪十四皇子,是薔薇朝的余孽早就預謀好的,所幸十四皇子沒事,那都是皇上福澤?!?
“阿九,你個奴才,朕教訓兒子,有你說話的份么?”清和叱道,火氣倒是消下去不少,“得了,以前的事兒,朕也既往不咎。老十四,來朕身邊,瞧瞧這兩本折子里都寫了些什么?”
“是?!笔幕首庸蛑?,用膝蓋挪過去,接了奏折,不看也猜到必是彌月彌月太子一黨和皇長子黨羽相互告發彈劾的上書。十四皇子心里發毛,知道皇父是在揭自己大鬧彌月太子宴的事情,遂斟酌道:“父皇,佞禎擅窺密折,有違圣訓?!?
“哼!”清和雖然還帶著笑,眼神卻冷了下來,“你要是還曉得圣訓,怎么不記住朕教你‘昆仲和睦’?怎么不記得朕教你‘君子不黨’?”
十四皇子吃了排頭,暗自心驚,兩本奏折就落在地上,趕緊磕頭。
“朕的十四皇子大了,都懂得劍指兄弟,大鬧東宮了!你今兒個敢忤逆兄長,挑釁彌月太子,他日連朕這個父皇也不放在眼里,還了得!”
“父皇!”十四皇子猛地抬頭,“父皇為何不問兒子為何會那么做?當日二哥所為,與地痞無賴何異?佞禎恥之,出手阻止,又何錯之有?奏折中所述彌月太子之罪,父皇為何不聞、不問?二哥私行筵宴、私閱秀女之罪,父皇又為何放之、任之? ”十四皇子咬牙,“可三十四年,兒子好端端被狼群圍攻,差些喪命,暗中唆使者就是二哥門人,父皇卻為何反升了他的官,他如今不正是被大哥彈劾的十門都統萬化飛?同樣身為兒子,只因為他是彌月太子,他就可以擁有凌駕一切的特權嗎?”
“十四皇子!”清和帝拍案而起。
“如果彌月太子的頭銜意味著這些特權,那么二哥他根本不配做彌月太子!”
“那么,誰能配做彌月太子?”清和帝冷蔑地睨了一眼十四皇子。
“賢能者居之!”少年皇子無畏地仰首,墨色的瞳眸一瞬不瞬與皇父對視。
半晌,太上暖閣的南窗傳出一聲輕斥:“兔崽子,你還差得遠了!”
……
當很多年后,十四皇子再度回想的時候,他仍清晰地記得,是年,清和四十一年,宇內海清河晏、蕭墻禍亂初起的這一年,他第一次以一個參政皇子的身份進入紫宸宮。如果他早生一刻,興許就像老十三,早早地扈從皇父,早早地三振出局,早早地殫精竭慮,終討得一個賢王名;又或者他晚生一刻,興許就像十五弟,一輩子不參政,稀里糊涂地也混了一個郡王銜??伤绮辉纭⑼聿煌恚沁@木蘭朝的十四皇子,所以只有他才會以這樣獨特的方式在奪嫡初亂的這一年里首次參與政事,而這似乎也注定了他今后所走上的生死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