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 為他死,我是甘心的?!?
我只是平靜地閉上眼,心如止水。
不管我和八皇子之間, 曾經是誰先算計了誰。三小姐特予對我說出這番話, 他和納蘭府的處境想來并不甚好, 至少沒有如他們的預期。
而我, 既已入死局, 是無論如何也逃不脫被用來平息彌月太.子黨和長子黨黨禍的命運的,那么,與其等皇上下詔賜死引起黨禍的納蘭氏罪女, 不如我自己向皇上撇清與納蘭家的關系,用這條命換取他在朝堂上的主動權。
只是他可曉得, 我是甘愿為他赴死的。
攤開雙臂, 換上官氏為我縫制的藕色漢裝, 那將是我的壽衣。
推開蘭花徘扉,任微涼的風吹過我的發間裙袖, 那本是漢家女兒的衣著,竟莫名地讓我想到在江南的一些往事。我從芙蓉浦上來,又回藕花深處去,若是沒有之后的波折,我也許不會來京城找那個人, 也許就此平淡地帶著那年的記憶在庵堂終老。而今, 我雖未老去, 卻就要離世, 能穿上這件衣裳, 多少還伴著一絲對江南的留念,若能魂歸故里, 也算善終。
“納蘭澤州!”十五公主一鞭子甩下來,可紅鞭卻故意錯過了我,落在了地上,“你不能去,十四哥哥,他不會想讓你死的。
聽到她提起十四皇子,我輕輕蹙眉,我與十四皇子素不相識,他屢次幫我,不是因為八皇子又是因為什么,而如今我死也是為了八皇子,十四皇子又怎么會阻止?可我知十五公主與十四皇子必也有些難說的情份,終是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搖了搖頭。
出了碎玉閣,八皇子早安排了內侍引路,我只是跟在內侍鞠樓的身后。通往紫宸宮的甬道一反蜿蜒,筆直地通向盡處的朱漆宮門,兩面的墻也比別處的高了些,那照著光的一面乍一見像鑲了層金箔,耀得眩目,而那背著光的一面又似泛著暗紅色的煙,幽鎖著墻后看不見的重樓,嚴肅而清冷。我抬眼看向夾道外的天,澄凈地像洗過一樣,可夾在這一冷一熱的宮墻中間,卻又總覺著有些陰霾的,連帶著甬道里的風也是忽寒忽烈。
那甬道看似一眼到底,卻仍行了很長的時辰,長到直到甬道上空的流云聚散了好些次,才到達那座朱漆宮門??邕^紅漆門檻,里頭是一片無風處,四面是敞開得看不見邊的青石地,足有海子那么大,因是中間沒有一棵樹,也沒風,空氣壓抑得讓人感到憋悶,可老天偏偏還不放過宮里的人,那毒辣的白日一烤,連青石磚上都煉出油來,我這才想起京城里正值秋暑節氣。
我適時低頭,過了那大片燙腳的青石地,又到了玉階模樣的地兒,玉階很寬,我只是走過路過,便也沒有那么多計較,更無心抬頭看這玉石臺上的宮殿。不久,到了外廷的掖門,再進去就是紫宸宮。
而我這個前來赴死的罪人自是不能擅入,只是在掖門前的青石地上跪著待罪。
距離死亡越來越近,我卻很淡然,我曉得我是必死的棋子,反抗與否都已無關大局,只是平靜地頂著日頭跪下,掖門外發燙的玉石臺灼燒著跪地的膝蓋,忍著難熬秋暑,不知跪了多久,我的頭微微有些暈眩,眼也因疲憊而微瞇起來,只見著幾雙鹿皮官靴前前后后進了宮門,而最后一雙官靴在門檻前一頓,猶豫地轉向我,卻遲遲未進去,我無意識地抬起眼,卻心頭一怔。
“……二哥?!蔽掖?。
竟是納蘭納蘭仲卿!我沒想到在我臨死的時候,竟還會與納蘭家的人照面,更沒有想到竟會是他。
他的面色很蒼白,見到我,更連臉上最后的一絲血色也隨之失去。他的眉緊蹙著,那原本溫柔的眼中盡是痛苦,甚至在看到我的一刻是帶著刻骨憎惡,可那憎惡卻又夾雜著隱隱的憐惜。他見著我,微微動了動唇,卻終是若落荒而逃般,腳步凌亂地離開,徒留我見著他朝服下孤瘦的背影。
那背影,竟讓我有一瞬間見到了蓉卿的影子。
蓉卿……原本麻木的心又隱隱開始痛楚。
我到此刻才意識到他是納蘭蓉卿的哥哥,也是納蘭性德的兒子,又怎么會不相像?納蘭仲卿也好,蓉卿也好,骨子里總帶著納蘭氏與生俱來的優柔,優柔地讓人心痛。對他們,我終是愧疚的。只是,若我死了,我也便不會再有任何愧疚了,若我不再愧疚,是否就不用痛苦掙扎,只一心恨著納蘭府就好,再不有其他的念想?原來納蘭仲卿對我,亦如我對納蘭府,憎恨與愧疚相互羈絆,只是折磨著羸弱的心。我緊緊閉眼,以為會有淚流下,可我忘了烈日早已烤干了我的心,徒留給我干枯的痛。
“州姑娘,這納蘭蓉卿兄弟倆對你也算有情有義,你又何必不滿足呢?”陰柔的聲線從耳后傳來,他繞過我,到我面前,“我早就提醒過你,不要糾纏八哥,這納蘭府長房夫人的位置就是你的;我也警告過你,你不可能在宮里呆得長久,你又何必不聽話呢?”
他的臉無限接近,水蔥般的玉手捏著我的下巴,強迫我湊近他,我面無表情地抬首,直視那張俊俏到陰魅的臉。我當然知道那夜我之所以有機會上御舟獻媚,不會沒有負責秀女事務的內司監大人九皇子的功勞,可我已經決定為八皇子而死了,再執著是誰推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讓眼神中的戾氣散去,心底的怨恨只化為一個云淡風輕的淺笑——一個那個讓我動情的他慣常的、無嗔無欲的、不透露任何心思的淺笑。
九皇子的玉指一怔,高挑的伶官眉微蹙,出乎意料地,他微微放開手指,而我卻在見到他身后的身影之后,凝住了笑。
“八爺……”
他獨自一人,謙卑地跟在眾臣之后。寬大的朝服使他消瘦的身形看上去越發單薄,我見著他摧眉折腰的樣子,明知道他舍我在先,心卻還是會為他錐痛。立如謫仙的他,到底要多隱忍,才能紆尊至此?我微動了動嘴角,卻越發苦澀,想到那夜在煋皇宮,他決絕地離我而去,我是在期待什么?他早已舍棄我了??晌矣衷趹c幸他并沒有從掖門出入,便也沒有見到如此的我,更不會分了他的心。
我閉上眼,心道:“也好,從頭至尾,只傷我一個人也好。”
可九皇子偏偏連最后一絲自欺欺人的余地都不留給我:“可惜了呢,只是一門之隔。”我別過面,我以為我會麻木地面對死亡,可那顆原本枯如死水的心又莫名地停止不了痛楚。
我強忍著不讓自己去理會早已血淋淋的心傷,可他卻箍住我的雙肩,偏要一字一句如刀剜下:“不要指望八哥或是太子,他們自顧都不暇了,這場皇子混戰,誰先露出破綻,就意味著淪為眾矢之的,萬劫不復。誰也不會為了救你而露出破綻,誰都冒險不起,就算剛才讓八哥見到了你……”“夠了,不要再說了。我當然知道他不會救我,也不能!”心中的刺痛使我不管不顧地一把將他推開,我只想阻止他再說下去,一時竟忘了偽裝平靜,我睜著眼竭力抑制住哽噎的酸痛,原本被我強壓下去的怨毒又布滿眼眶:“在九爺眼里,奴婢只是賤命一條,若真能助諸位皇子倒皇上位,也算死得其所,不是嗎!”
他故作憐惜地撫摸我的眼瞼,薄唇魅惑地湊近我的耳垂:“為什么,沒有試過求我救你呢?連太子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你還有什么好顧忌的?”
我顫著唇,強笑道:“可九爺和諸位皇子的想法不可能不一樣,奴婢又怎么能用美色危害九爺的前途呢?”
九皇子在我耳邊輕笑起來,卻最后化為一個徹骨冰冷的聲音:“哼,妓.女也想要立貞潔牌坊?”
我瞳孔一縮,他已冷笑起身。
“九爺!”我從來不知道我敢如此放肆地喝住他,甚至在放肆過后還能如此平靜。
“奴婢,是為了八爺才來領死的。奴婢,為了八爺,就算死也甘愿!”從始自終,我都沒有抬頭,但我知道他沒有走。
就在我與九皇子一跪一立無聲對峙的時候,什么人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猛烈地甚至帶有粗暴,我本能地用力甩開那人的手,可他箍住我的力度大到讓我生痛,卻是我怎么也甩不開的,我怒目而視,那人竟背對著我,擋在九皇子面前。我皺眉不敢自作多情地以為他是想將我護在身后,卻也乖乖不再掙扎,而他的力道也確實放松了許多。
“殿下!”
我回首,只見匆匆趕來的薛延尚,我的眼神一暗,原來是十四皇子,我果然是自作多情了。
薛延尚見著這一幕,步子不由地停了,焦急地靠近我,想說什么:“州姑娘……”
我嘴角扯出一絲笑,笑一個九皇子逼我還不夠,十四皇子竟也如此不放心我,不僅親來,竟還讓薛延尚來囑咐我。難道都到了如今這步田地,他還怕我不甘心為了他八哥去死嗎?我本是笑著,可心突然極痛,便忍不住出言傷人。
“薛大人,十四殿下……與他,可真是比親兄弟還親。難道到了這時候,十四殿下對我這個死人還有什么關照么?”
薛延尚像是萬沒想到我會如此說似的,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啊——”我痛得叫出來,手腕快被十四皇子折斷。他不管不顧,只是給我更多的痛楚。
我怒道:“十四殿下與他既然比親兄弟還親,不是更該希望我甘心為他去死嗎?我,會去死!”
他卻什么也不說,也不放開我的手,竟拉著我往紫宸宮內走。我怒極,“放開我!放開我!”鉚足全力甩開他的手。
我冷笑:“十四殿下,現在是在做什么?私闖紫宸宮?難道要被我連累地一起去死嗎?你為他一定要做到這個程度嗎?”
他一頓,卻沒有回頭,只聽他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你不也是嗎?”
我驚地不及反映,他卻再次穩穩地抓住我的手腕:“那就讓我也一起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