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 從那個人的呼喚中醒來。
我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每當睜開眼的時候,面對一片黑暗。一如我的人生, 任人擺布沒有盡頭。
我知道有人能將我從東宮移到這里, 不是太子的親信, 就是比太子掌握更大權勢的人, 而那個人唯有皇上而已。至于我, 只是從一個桎梏進入另一個,別無二致,我能做的——只有等, 等著別人決定我的命運。
不知等了多久,陰暗的囚室門扉被推開, 進入幾個婆子。“見過小主。”他們的口氣很死氣沉沉, “小主”二字更具有極大的諷刺。
“老身奉上頭的命給小主驗身?!?
我已經(jīng)猜到他們?yōu)楹味鴣砹? 可笑,我與太子的交易還沒談妥, 就又有人想待價而沽了。我本想冷笑下自己的處境,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唯有從脊梁骨泛上來的陣陣寒意。
“奉上頭的命?上頭誰的命?”我聽到我的聲音已經(jīng)有些顫抖了。
“小主有火氣去問上頭,不要撒在我們身上。”
幾個婆子似乎認定我不貞,上來就要扒我衣服, 我的聲音不由地揚高了少許:“且慢!”
“請小主不要為難老身?!?
見著領頭的婆子僵硬著嘴臉, 我反倒平靜下來, 用比他們更僵硬的聲線道:“我自己來。”先他們一步, 解下自己的裙帶, 襦裙直直掉下,在地上皺成一圈, 我抬起腳尖跨出去。
微涼的浴水就著清冷的月色,映出我冷冷的容顏,我冷笑,我的心已足夠堅硬,囚錮或是羞辱,我都不再會感到一絲痛楚。我從水中立起,帶出一片水花,只手取過一件里衣披上,平靜地仰躺在榻上,幾個婆子壓著我的肩和腿,我強迫自己不要反抗,不要落得越發(fā)狼狽。我無力地閉上眼,所有的屈辱也好,癡怨也好都化為眼底的一顆晶瑩,隨著我閉闔的眼角,劃落。
就在我強迫自己的心陷入死寂,我卻聽到那些婆子的嚶哦之聲,我微微睜開眼睫,見到那些婆子橫七豎八地暈死在地上,而我仰面對著一道陌生的身影,如天神般,將我從無邊的痛苦中救贖出來。我瞪大眼睛,想看清他是誰,卻又擔心這只是一場夢境。
月光從天窗里灑進來,從背后剪出他修長的身影,他總是逆著光,讓我看不清他的臉,可青色的光線卻又能平白地繞過他,覆在我的身上,讓我橫陳的玉體越發(fā)雪白。
不知道為什么,我并沒有驚慌,也沒有羞赧,只是靜靜地凝著他,讓他仿佛籠著白霜的身形刻入我的眼眸,進入我的心底。莫名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那抹抹盈盈閃耀的流光在我的眸中緩緩融為片片雪絮,漫天飛舞,瞬間把四周暈染成了冰天雪地,我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一個冬雪飄飄的日頭里。我甚至能感受到,當日厚雪貼身傳來的徹骨寒意鉆入背上因鞭撻留下的傷痕,那種難以名狀的痛楚讓我一生難忘。
那時候的我一如現(xiàn)在,心如死灰地仰躺著,任風雪中飛馳而來的白駒踏過我的身體,結束我慘淡的宿命。可那匹白馬卻在我的身前猛力地抬起雙足,又險險地在我身旁落蹄,我從結著霜花的眼睫中看出去,馬嘶聲響過,留下一片踏碎的冰棱,而他的身影也像天神般,從茫茫晶瑩中踏雪而來。
同樣的看不清面孔的臉影,同樣的覆著霜雪的身形,同樣的不知是喜是悲的感情,我只是無聲地張口,問了一句:“可是你?”
“可是你——”當同樣的語句再次響起,我又已是不同的心緒。
他沒有立時回答,只是用手指溫柔地為我拭去眼角那一滴淚留下的痕跡。
當他溫潤的指尖觸到我的面頰,陌生地熟悉,我微微一顫,眼角又有些濕潤順著淚痕流下,流過留有他手指的余溫的臉頰,告訴我那不是一個夢。
“可是你!”我顫著嘴唇,不容他逃避。
他直接吻上我輕顫的唇瓣,那厚重的蒙面絲巾讓我差點窒息,我才知道即便光線再亮一點,我也只能見到他蒙面的樣子。緩緩閉眼,我的心莫名萌動,這是只有那個人才會具有的氣息,每當他吻我的時候,總有一種溺入碧波綠池的窒息之感。也許,是因為十二歲的時候,他就曾在一爿藕荷湖水中這樣吻過我,輕易地剝奪了我的呼吸。
就在我再一次沉溺在碧波般的窒息時,他突然停止了那窒息的吻,一手撐起床板,光線再一次透進來,雖然黑得我看不到他的臉,但他的眼睛一如黑夜里的寶石,閃閃爍爍,亮得嚇人。我不知道此刻他是什么表情,我平躺著,愣愣地看進他的眼睛里,那寶石的流光細微地閃動,代表他明顯波動的情緒,而我看不懂。
“為什么?”我有些受傷地反問。
他聽到我的聲音,好像一下子清醒過來,突然撤去極大的力道,又有些遲疑地移了移手掌。他寬大的手掌直接覆在我的臉頰上,我睜大了眼眸,我能明顯地感受到他右手虎口上的繭子,應該是日常騎射留下的。他的掌心有些古怪地粗糙,碰觸肌膚并不舒服,但很熱,像個暖爐,暖暖地傳到我的全身,將我融化。我一恍神,仿佛在夢里有人也曾如此待我。
卻聽他道:“還疼么?”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一愣,好久說不上話,原來,那個人是他嗎 ……
我心里感動極了,頓了一頓道:“你怎知道的?”
他不語,低頭含住我的唇,他在親吻,仿佛親吻我心上的每一處傷痕,我看著他的眉眼,不知為何竟笑了出來。
他眸色閃了閃,捏著我的下巴,吞咽我的笑聲。
耳鬢廝磨里,我聽到他暗暗的低咒:“你個……小妖精?!?
我閉了眼,握著他的手,用手指撫摸他的手心,剛才就感覺到了,果然是有個結疤的。
腦海里忽然閃過一把掉落的折扇,“啪”地一聲砸在我的心口,我記起幾日前在甬道邊我為十四皇子包扎傷口的情景,十四皇子的傷也是在右手手心上的。我剛想說什么,卻被他長長的手指制止了話音,他只說了一句:“跟我走!”我的身子一輕,他蓋了件披風在我身上,就拉著我飛奔起來,那原本對我來說的囚籠,對他卻不在話下。
黑夜里斑駁婆娑的樹影,被飽含秋霜的颯風吹得蕭蕭作抖,單薄的木葉無力地落入流向幽冷深宮的暗渠,我緊緊抓住他的手,緊握著感受他若三月陽春般溫暖的掌心,任他帶我逃離。
“再過兩處宮苑,是碎玉閣偏殿,你先去那里避一避。等風聲不那么緊了,你就出宮去?!?
“出宮?”我一驚,可我與八皇子的十年之約……
“出去了,就再也別回來了!”
……
其實他是誰,不言而喻,只是我一直不敢相信罷了。
那個在碧波池中,將我一吻窒息的白馬少年;那個我歷經(jīng)千辛萬苦也要來京城看一眼,只為確認他安好的出逃皇子;那個不論過了多少年,我依舊心心念念,深深埋藏在心里的人,會是他嗎?而他……會是……
會是……
會是那個風雪呼嘯里救我的白馬主人,會是那數(shù)次救我于危難的十四皇子嗎?
他不等我思考,抱住我的腰,一提氣,就躍上了瑞獸宮檐,飛檐走壁。孤月一輪很近,他也很近,可月光倒逆,刺得我瞇起眼,被他橫抱住的我竟怎么也看不清他的容顏。
“怎么?困了?要不先睡會兒,馬上就到了?!甭犞p柔的聲音,我便靠著他睡去,一向理智的那個我突然覺得,如果這是一個夢,就算永遠不醒,我也甘心。
可我這個一閃即逝的念頭很快就破滅了,因為,他的步子停了,我微微睜開眼,他輕輕放我下地,又用身體擋在我前面,冷聲道:“怎么,既然勘破了我的去向,又有備而來,還不敢現(xiàn)身嗎?”
“我哪有你膽子大,父皇都看得那么緊了,還敢頂風作案,你可真是不要江山,要美人了!”
黑壓壓的侍衛(wèi)很快將他和我圍成一圈,只在他和我正對面的地方露出一個缺口,說話的人正一步步從缺口踱進圈中,想是領頭的統(tǒng)領了,他身披黑綢披風,隱隱可見內著朱砂色的蟒袍,頭戴紅纓冠,瓔珞的冠簪,可月光只照耀他血紅的瓔珞冠,卻看不清臉,整個人被青色的月光拖出長長的影子,我身邊的他似乎認識這個人甚至十分忌憚,挽著我的手更緊了。
“十三皇子挪揄我呢!”我身邊的他如是說,語調中竟帶有一絲很熟悉很熟悉的拖腔,很自然地流露。我驚詫地看向他,不要說他剛才冷決的口氣,就算是他與我緊握的手也出賣了他的情緒??晌艺犞H,卻不自覺的有一絲錯覺,仿佛我見到了很久以前在宛蕖湖上唱《白馬篇》的那個人……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在這世上,他只會對兩個人用這樣的口吻說話。那時的他,笑說這是小時候一種明知沒有多大用處,心卻還強逼自己一定要做的幼稚反抗,久而久之,倒成了一種習慣。而我卻也是在很多年后才明白,當年之事暗含著多少外人不明白的譏諷和感傷。
手被握得更緊了,甚至有些疼,他卻仍然用那種譏諷口氣續(xù)道:“十三皇子,從小的時候起,你的膽識韜略就皆在我之上,如你所知,我不懂得‘問鼎輕重’的意思,也從來沒有要與你爭什么。你,就不能放過我嗎?”他說到“問鼎輕重”的時候,不自覺地變回正常口氣,又是那種冷硬到冷傲的語調,甚至還有些我辨不出的感情,他這也算是在求人嗎?
我詫異地望著他,隱約猜那“問鼎輕重”四字怕還有什么深意,不由地又回看十三皇子,對方不易察覺地顫了一下,可長長的影子卻夸大了他的動作。
但我身邊的他似乎并不想放過十三皇子,道:“我不懂什么是‘問鼎輕重’,也不要什么江山,我做的事對大家都有好處,不是嗎?”
瓦檐上一片寂靜,陰云里的月慢慢地移向到西邊,過了很久,十三皇子道:“你沒有弄清楚父皇的意思。”十三皇子半舉手臂向下一揮,下令侍衛(wèi)圍攻。
“如果害怕,就閉上眼,只要抓緊我的手,跟著我用力跑就好?!彼穆曇粼谖叶呿懫?,我本能地遵從,閉上眼,只覺得風聲勁疾,而他抓著我的手沒有一刻松開過。
就在我稍稍松口氣的時候,突然左肩一撞,我忙睜眼,只見眼前閃過一個狀似壽龜?shù)挠袷俜?,十三皇子凌空飛襲他眉心,而他橫腰后仰,身形扳平,我僵硬的四肢還不能適應突如其來的關節(jié)活動,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只是他的負擔,想他剛才為了不弄痛我又多費了多少氣力?不知道為什么,我的手一松,遲疑地放開了他的手,而他顯然沒有料到我會這樣做。他身形扳平的瞬間,月光從正面打在他的臉上,讓我不容錯辨地看到他黑眸里的不可置信。我心一痛,失去了意識一般,只是立在原地。
背后被重重拍了一掌,我直直向前摔下去,而他在最后一刻抱住我的腰,當我的身體撞入他胸口的時候,我聽到他慘哼一聲,他反而摟得我更緊,我本站在瓦檐邊上,這一墜就連累他一道從屋檐上摔下去,身體和地面撞擊,而他卻墊著我,不讓我傷到分毫??晌矣兴麎|著還感到那么強的反彈,那他呢?
他仰躺在青石地上,月光終于沒有再和我過不去,繞過我的剪影照到他的身上、臉上,我出其不意,去扯他蒙面的黑巾,我想,不管他是誰,我只想看一看他的面容,看一看他是否還是當年模樣?看一看那個我一直埋藏在心里的人……
我顫抖的手指觸到他黑色的蒙面,觸到那布料下口鼻弧線,而后溫溫濕濕的一片……那是他吐的血嗎?
我一驚,手指不聽使喚地不敢再動。我終于知道為什么我中了那一掌還沒有暈死過去,原來那一掌根本不是想打我!
他摸上我的手捏緊,止住我不讓我揭開他的蒙面。他笑罵:“小妖精,又想做什么?”我并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見到他黑眸里的笑意,可他的虛弱的口氣是無論如何也掩藏不住的。
任他拿住我的手,我的纖指反抵住他的手腕處,他的脈象……
我心里一顫,他原本就是有內傷的,竟然還提氣帶我走了那么遠,更是傷上加傷,又怎受得住剛才那一記隔山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