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清晨,春風揚起街邊的絲絲細柳,綠意蕩漾,柳梢頭幾只鳥雀鶯聲悅耳。趁著大街上的行人還未聚集,我趕快揭開一塊塊封門的木板,預備打開藥堂大門做生意。文闕城里的坊市每到晚上宵禁,里坊大門下鑰前,坊中鋪肆都要拿木板封起大門,翌日大清早開門時再揭去,“仁樂堂”自不例外。這木板又厚又結實,我畢竟只有十三歲的體力,當我把“仁樂堂”門前最后一塊木板抽去的時候,累得直喘粗氣。不待休息片刻,我又繞到后堂的院子里,將一批新進的藥草移到藥材倉庫,回頭將晾干的草藥放在研缽里,雙腳帶著磨輪切割藥草。耳邊鳥鳴不斷,我的思緒漸漸回到那一天……
“蓉卿,你這是作甚?有話好好說。”八皇子趕緊扶起蓉卿,“今日約你來可不是讓你給我下跪的,我忙于朝政,你閉門用功,我倆好久沒有敘舊。來來來,快坐。”八皇子挽著蓉卿到“聞鶯閣”中的一處布置雅致的酒席落座。我原來跪在原地,一時無挫,忙看向蓉卿,見蓉卿背對著我入了酒席,只得無奈地跪著。那酒席布置得極為巧妙,紫檀木的方桌邊置著一排輕紗屏風,從我跪著的地方微可看見薄紗內的兩人影影綽綽,他們的對語雖然很輕,卻任然能飄入我的耳際,我心中的不安隱隱升起,這難道是八皇子刻意所為?
“唉,蓉卿,”八皇子一嘆,“我與你從小一塊兒長大,你的才華我是曉得的,你如今閑賦在家是委屈你了。”
“殿下,蓉卿無心仕途,閑云野鶴的生活正是蓉卿所求。”蓉卿語淡風清。
“賢弟倒是看得穿,是我多心了。”八皇子說著為蓉卿斟了杯酒,蓉卿忙拘謹地起身,又被八皇子按下,“去年我跟著父皇南巡,也見到了不少江南名儒,若不是你在我身邊,我那幾斗子漢學還不叫人看穿了,哪里稱得上虛賢下士?這一杯敬你。”
“殿下言重了,依蓉卿愚見,憑當日殿下與江南眾儒的談吐,迂回有度,絕非一朝一夕漢學功底。”蓉卿待人向來真誠,這也不是什么溜虛拍馬的話。當日八皇子談文論道駕輕就熟,蓉卿頓生“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之感,他深知其中不易,難為八皇子對不喜的漢學下如此苦功,事后還如此謙虛。
“近來父皇吩咐的政務繁雜,我實是分.身乏術,但還是仰慕江南的那些個鴻儒。你若無事,可愿替我去江南跑一趟?”八皇子笑道,“來人啊!把這勞什么子給撤了。”屏影一過,八皇子但笑不語地看向跪著的我,我的目光自然地尋上蓉卿的青眸,他向蒼白狼狽的我寬慰一笑,跪下來道:“蓉卿定不負殿下所托。”我心里一痛,我沒想到他為了幫我,竟將自己賣了。
湖風揚起,渡口的船舶隨水蕩漾,遠處是聯接天際的一片水域,通向那遙遠而熟悉的江南。
“州兒,這兒風大,快回去吧!”蓉卿為我拉好胸前的斗篷飄帶。
“蓉卿哥哥,我知道你不齒二叔容玨貪圖權勢,最恨這虛里榮華,如今你卻為了我摧眉折腰,我想再送送你……”
“傻丫頭,八殿下待我不薄,我本是報恩,與你無由。”蓉卿暖暖一笑,“何況我還有機會像阿瑪[注:夷族人稱爹為阿瑪]那樣結識江南的文友,何樂而不為?”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向遠去船舶上的他揮手,帶動我的斗篷在風中飄舞,直到他的船在我的視線中消失,我似乎永遠在目送我想留住的人遠去。
在渡口送別蓉卿后,我也開始了拜師學藝的生涯。不出意外地,我在“仁樂堂”有了份活計,仁樂堂少東家樂鳴鳳親自收我為徒。
傳聞百年前,樂氏先祖,手搖串鈴,身負藥箱,四處游走,行醫施藥,聲名遠揚,是為“鈴醫”。樂氏第四代傳人樂顯自幼聰敏,勤奮好學,后當上了御醫署的吏目,結束了樂家的鈴醫生涯。清和八年,樂顯在樂氏老宅開辦“仁樂藥室”。他給人看病開處方的同時,還制作各種丸、散、膏、丹出售,大大方便了病人。在給藥室取名時,儒學修養深厚的樂顯想起“仁樂濟世”的宏愿,便選定了藥室名稱“仁樂堂”了。樂顯曾留文記載,“‘仁樂’二字,可以命堂名,吾喜其工而雅,需志之。” 樂鳳鳴是樂顯的四子,自幼與九皇子佞棠交好,前些年清和三十四年朝廷蕩平罕月汗國,戰事不斷,前方最須“白藥”等藥材,戶部雖籌措軍餉糧餉,但時日一久,免不了捉襟見肘,特別是傷藥,軍營里最是缺不得,九皇子看準商計,決定大量囤積藥材。這給前線供藥,出了紕漏沒人擔待得起,絲毫不能馬虎,總得有個行家把關,九皇子請來的就是樂鳳鳴,可見兩人不僅私交深厚,樂鳳鳴的辦事能力也不容小覷。
其實,“仁樂堂”邊內藏璇璣的“多寶齋”是九皇子的產業,因見八皇子出入若自家門庭,我以前一直以為八皇子是主人。
九皇子雖是皇子,卻極善行商,甚有商業手腕,文闕城的商號有一半在九皇子名下,他的商團、馬隊、船隊遍布全國。江南富商劉員外是九皇子門人的兒女親家,故而八皇子會在他的宅院出現。自古商人若想謀得暴利,必須官商勾結,劉員外欺軟怕硬,為巴結官府,對八皇子言聽計從,倒正好保了我的性命,否則我私闖這個土豪紳霸的地盤,下場不堪設想。無獨有偶,容玨派人跟蹤我與蓉卿,見我們進了九皇子的“多寶齋”,事后對我幾次欲言又止,我知道他誤會我與八皇子的關系,又忌憚著一直不敢挑明,不過這正是我希望的,至少短期內,他不敢對我輕舉妄動。
三個月來,我一直在仁樂堂打雜,沒有去過配藥房,甚至連現在正要研磨的藥材都不識,其間我只見過師父樂鳳鳴幾次,他相貌堂堂,年紀輕輕就當上御醫郎官,受到父親樂顯的影響,也是位儒醫,可他似乎并不打算教我醫術。我想到蓉卿為了這個敷衍的承諾竟那樣求人,有些鼻酸。
“州兒,又在心不在焉了,制藥可是關乎死生大事,你該慎之又慎才是。”說話的是仁樂堂第五代傳人樂鳳鳴,他穿著一身烏衣朝服,我一看天色已近傍晚,原來我發了那么長時間的呆,樂鳳鳴都已經下朝了。我,又浪費了一天。
“‘炮制雖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雖貴必不敢減物力。’這是我們樂家世代相襲的古訓,也是‘仁樂堂’的宗旨,我雖然不知道你因為什么緣故學習醫術,但我既已收你為徒,還是希望你明白學醫濟世的道理。”我不知是替蓉卿委屈,還是替自己委屈,樂鳳鳴說是收我為徒,卻只敷衍了事,如今還指責我不用心。竭力忍耐了那么久,卻還是沒有忍住,我反諷道:“師父口口聲聲說學醫濟世,但是師父為何遲遲不肯教我醫術?無論你讓州兒做什么州兒都會做,但州兒并不只是來這兒灑掃院落、鋤草切菜、或是清洗帶有血污的繃帶的!”
“你說我沒教你醫術?”他看了我一眼,見我一臉認真,笑了起來,“鋤草切菜?哈哈……”他進了書房,拿出一本醫書,“這本《百草綱義》,其中詳細記載了各類藥材的形態、體質和功效,這后院里不起眼的草木,根、莖、葉、子、花都有藥效,身為醫者最先要熟識分辨不同的藥材。你明白怎么做了嗎?”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唐式圓領朝服衣袖已冷冷與我擦肩而過,我只是覺著奇怪他前一秒還在笑,后一秒竟可以如此出人意表地冷漠,可我無暇細究,隨后幾個月,我都在后院里尋找各類藥材,按照書中所述研讀記憶。
轉眼間,繁草茂密,赤日炎炎,清和帝往木蘭辰棏避暑,樂鳳鳴身為太醫院的醫官,也在扈從之列,仁樂堂交由老掌柜霍清休照看。憋悶的時節,天子可以逃離悶熱的紫禁城外出納涼,但小老百姓只能窩著捂著就沒那么舒服了,整個文闕城藥鋪的避暑藥品都供不應求,仁樂堂也在趕制避暑清涼的藥丸,老掌柜卻在最煩碌的時候請我到仁樂堂的內廳坐下:“州姑娘,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我上下打量霍掌柜,他是一個五十開外的瘦小老頭,花白的山羊胡子,我們平時沒什么接觸,他突如其來地將我請入內廳,又是在樂鳳鳴不在之時,讓我不得不疑慮叢生,我恭敬地坐著,靜觀其變。他呷了一口茶,自顧自說了起來:“自古醫者以懸壺濟世為愿,行醫救人為生,為了扶濟蒼生的宏愿,最忌卷入不必要的紛爭,樂氏門中世代為醫,故而樂氏祖訓:凡樂氏子孫,一不可為官、二不可從商,三不可將祖傳下來的方子傳給外姓人,以獨善其身、行醫救人。”
如此說來,這樂氏子孫還真是不孝,又當醫官、又開藥鋪、又收我為徒,這“三不可”沒一條遵守的,我心中暗笑,表面還是一幅愿聞其詳的樣子。
“我姓霍,小時候黃河泛濫,家里人都被沖散了,樂家老太爺行醫時救了我,他可憐我無家可歸,收留我做學徒,我前后在這‘仁樂堂’呆了半生,也算是見過這樂家興衰的老人了。樂家到了老東家這一代險些撐不下去,老東家不得不違背祖訓,在宮里尋了份差使勉強度日。這清和帝可是英明啊!后來破格升老東家的官,這當上太醫院醫官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兒啊!老東家說顯達不能忘本,在朝一日,一日不忘樂氏祖宗濟世的宏愿,才在老宅開設了這家藥鋪,因著祖訓不可從商,所以‘仁樂堂’的藥材必定貨真價實。”
“少東家自小天資聰慧、重情重義,可脾氣暴戾,為了抑制他的戾氣,老東家逼他學醫最緊也最嚴,而少東家也深得樂氏精髓,但是禍福難料啊!老東家臨死的時候悔不當初,他說都是他當初違背了樂氏祖訓入朝為官,強求少東家學醫,才害了我們少東家啊!”老掌柜說得痛心疾首,“唉,這完全要從一段孽緣說起。”
“那還是在清和三十四年秋,清和帝照例往塞外秋獼,只有十七歲的少東家剛替下老東家的位置隨駕扈從,清和帝興頭一來正和白塔諸位夷吉王爺哨鹿,眾太醫欺少東家后生,就沒讓跟著,可就是這時候出事了,十四皇子突然失蹤,九公主和八皇子都快把行轅掀遍了,可找到的時候,十四皇子身上無傷,卻遲遲閉目不醒,當時八皇子的伴讀納蘭蓉卿趕緊到了太醫院的帳子,不巧其它的醫官都跟隨皇上出獵,只有請少東家,怪只怪少東家太年輕,當時九公主懷疑少東家的才能,少東家那倔脾氣一上來,竟頂撞了今圣最寵愛的九公主。雖然救醒了十四爺,可清和帝聽聞少東家頂撞公主大怒,降罪少東家,還好那九公主倒是明理的人,替少東家求情,畢竟十四爺救活了,樂家才免了殺生之禍。少東家從此便記著這份恩情,這男未婚、女未嫁,誰道日子久了竟對九公主存了非分之想,三十九年九公主受封溫憲公主,下嫁國舅爺寶童氏之孫,少東家帶著九公主連夜私奔,最終被十四爺追回。十四爺雖然代為瞞過皇上,可少東家從此冷漠消沉,終日只是行尸走肉。”
我靜靜地聽著,既然樂鳳鳴如今還在太醫院任職說明清和并不知曉此事,想十四爺那卓有成效的代為隱瞞是用多少人的命換來的?不是第一次接觸到殘酷,但我還是顫抖了一下。
那忠心耿耿的老掌柜聲淚俱下,“州姑娘,求你走吧!當我求求你,我給你跪下了,別再害我們少東家了。”
老掌柜大概以為我再怎么樣,也只是孩子,以為在我面前苦苦哀求就能讓我離開。我一嘆,我、蓉卿、樂鳳鳴、抑或是九公主,到底誰更可憐?我調整呼吸,用盡量平穩的語氣問:“你為什么對我說這些?不怕我傳出去嗎?”我覺得也是時候讓霍掌柜亮出目的了。
“哼!”霍掌柜見我不語,冷笑道,“納蘭家的養女何必裝腔作勢?九皇子難道不是以此威脅少東家收你這外姓人為徒,州姑娘想來早知道了吧!”
我恍然大悟,正如八皇子利用我與蓉卿交易,九皇子如出一轍地利用九公主乃至樂氏一族的性命威逼利誘樂鳳鳴替他賣命,而教我醫術正是其中一項!好個皇子手段,十四爺欺君的事八皇子、九皇子也有參與吧!我是想離這陰謀旋渦遠遠兒的,可我的離開只不過是多個人陪葬罷了,霍掌柜一介小小掌柜怎敢如此放肆地慫恿?是霍掌柜太政治幼稚,還是我太高估了我自己?
“霍掌柜,你既知我是納蘭家的養女,也該知道我也有我牽掛的人,和師父背負著整個樂家的性命一樣,我亦不能舍下他們一走了之。”
霍掌柜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視線中,也許因為我一直把自己關在后院里研究醫術,我事后才知道那個小院沒有樂鳳鳴的允許不可隨便進入,而他一開始就讓我在后院干活,不能不說是特殊照顧了。三個月后,樂鳳鳴扈從回來,也許我曉得了他的身世再靜觀他,我終于明白他也許是用淡漠行醫來遺忘自己的悲傷,甚至忘了最該醫的是他自己,抑或是他和我一樣,心底的悲涼已無藥可救了。
盡管如此,我毫無資格憐憫任何人,我只有能力保護我自己。霍掌柜蹊蹺地出現,我有種不妙的警覺,霍掌柜絕不可能伴駕扈從,何以其中的旁支末節如此詳細仿佛他親身經歷?以我對樂鳳鳴的了解,他與我是同一類人,再不濟也不會視人以弱,因為我們都不需要同情。
這一晚,我決定確認我的猜想。“師父,州兒本不該問,只是……”我提起幾案上的筆,在紙上寫道,“你與九公主之事可有告訴何人?”
他用極力克制的聲音沖我低吼:“你是怎么知道的?”悄沒聲息地揮袖,書房幾案上的筆墨硯臺摔碎一地,墨汁濺到我的裙擺,伴隨著洗筆的青花瓷缸打碎的聲音,缸中的水流曼延,思緒如墨在水中暈開,以往許多不疏通的地方此刻一一溶解。樂鳳鳴不會告訴霍掌柜,那一定有別的知道內幕的人告訴他!原來,霍掌柜是八皇子、九皇子放在這“仁樂堂”的坐監!慫恿我離開是試探!我早該想到的,若是我表露了一絲想背叛離開的真心,我此刻死無葬身之地了。我心下駭然,后背陰濕一片,夜風從書房窗外吹來,我下意識一抖,心涼如一片明鏡,出奇地平靜下來,好個一石二鳥,霍掌柜派來“仁樂堂”,既監視我,也監視樂鳳鳴!我平視著樂鳳鳴,又在紙上寫道:“小心霍掌柜。”他凝了我一眼,我又寫道:“請盡量教我更多的醫術,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里。”樂鳳鳴將紙片放在燭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