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長安街,有風,無月。灰濛濛的烏云呈對角線籠罩深灰色的地安門,壓抑而寂靜。凄寒的御街上,青一色的騾攆從漆黑驅入朦朧,仿佛風卷枯葉。夜太靜,靜得只剩下轱轆酸牙的碾磨,在秋夜里顯得格外冗長。
我拘緊地僵坐在一隅騾車內,顛簸的不適已然麻痹了尾椎骨,讓我連稍一挪動都力不從心。咬緊牙根不知忍了多久,車停了,我,最后一個葉紇納蘭氏秀女啟簾下攆,毫無知覺的雙腳踏上青石方磚,任寂夜的薄寒透過鞋底泛將上來,冰凍我早已涼透的心,我只是閉眼跨過咸安門雁翅樓下森冷而突兀的門檻。一入宮闈,驀然回首,身后那兩扇厚重的禁門就在我面前沉悶地閉闔,擋住宮外的天際,也擋住宮內的我。
我知道,我入宮了。不論我對蓉卿原本存有何種感情,如今還留有什么情愫,是愧疚也好,是傷慟也好,蹉跎了多少,又沉淀了多少,從這一刻起,我和他的癡、恨注定留駐在文闕城外的昨昔,無從改變。
倔強地咬住唇,決絕地別過面,低頭跟上前頭女子細碎的步伐,一步一步穿過蜿蜒狹窄的甬道。兩旁紅墻高筑,墻下落地宮盞綿延,橘紅色中帶著些許不真實,仿佛風中殘燭,一吹即滅。而我正穿梭在這些搖曳的燭火間,麻木地踏入銅雀深宮……
屈辱地除去衣衫,進入浴池,再一絲、不掛地由執事宮女量身、腿、足,點守宮砂……
漫漫長夜,熬去了今夜就入了后宮,這宮閣里的一些人兒身份便自不同,我諷刺地覺得這些屈辱似乎暗喻著得到某些地位前必須堅忍的苦楚,只是,我又要忍受多久,是一夜?十年?還是終此一生?
好不容易熬過了繁復的兩歇挑選,我換上紫羅蘭色底云紋齊胸宮袍,肩披同色披帛,腰間細上綠玉牌頭,足踏著云履鞋兒,作為選定留宿的小主復又立入長隊,由敬事房內監引入宮中。此時的天濛濛微亮,回看初來時的甬道,高墻兩邊的宮盞燭光已熄,青石鋪展的地面蒙著亮灰色,越發孤寂。敬事房內侍鞠樓著身子行在最前頭,秀女無人對答,皆是低頭慎行,清風一起,唯有腰系的綠牌頭下的流蘇隨風輕擺、稀稀穗穗。
甬道很深,曲曲折折,沒有盡頭似的,小踏一步都讓我不得不凝思這甬道還有多長,這皇宮到底有多大?紅日快起來了,孤冷的高墻邊上,灰色的云朵后面偶爾透出一兩抹朱紅,落在刺繡鞋面上,一步步地踩,漸漸融化夾道里的寂悶,待行到住宿的宮閣,冗長的甬道終于到了盡頭,眼前豁然開朗。
我不由地屏息,眼前的景象怎一個“天上人間”了得?伴隨著悠遠的晨鐘自午門邊的吊腳樓上傳來,一輪曦日正從雕琢獸首的飛檐后冉冉而起,驅散晨霧,霧后玉宇瓊樓閣上迴廊環繞,玲瓏輕盈,鱗次櫛比的琉璃瓦熠熠生輝。一片一開三進的紅磚琉璃瓦殿宇,錯落地沐浴在一片曦光下,肅穆中透著寧靜祥和,不似人間宮闕。
秀女的長隊無聲地停滯,我無意識地仰望,眼中只有背光的角檐和清明的長空,別無他物。這個視角讓我有種身陷桎梏的錯覺,又或許,我也要如此在宮中度過我的余生了。
好容易得了一個空,趁著其余小主小憩,我獨自彎過好幾條甬道,繞到一片池塘前。
這片池子是我偶然發現的,比秋水居前的池子大許多,還連著我望不到的別處,儼然是個小湖泊。深秋已至,湖里再晚開的睡蓮也枯敗了,徒留幾株枯葉了無生氣地飄浮在水面上,我莫名地想著,若是夏季這滿湖荷花盡開的摸樣又有多美?
抱膝坐在冰冷的湖邊,紫羅蘭色的綢緞面料褶皺著迤邐在池邊青石上。微涼的風一起,吹起我額間的秀發和腰間的流蘇,瑣瑣碎碎,我不為所動,依舊半側著螓首,木然地凝著枯葉下的靜靜秋波,任由自己胡思亂想。我到此刻方知我雖然埋首宮門誓言不再動情,可我本能地還是牽掛宮外的,不,不只是牽掛,還有痛。
也許是心里太痛,所以當石子砸在毫無防備的我身上時,我恍然未覺,只是麻木地望了望湖邊的榆樹后,兩抹身影向樹桿內一閃,又一步一步退了回來,我正納悶納蘭少玉和納蘭云卿怎么反向我身邊退,便見著他們身前還站著納蘭仲卿。
“少玉、云卿表弟,你們這是在做什么?”納蘭仲卿呵斥。
云卿早嚇地躲到少玉身后,少玉膽怯地垂首,忽又指向我:“是她,都是她這個賤婢害得三表哥吐血的!”
我一驚,看向納蘭仲卿,他一身天青緞子圓領朝服,腰上綴著正四品金雁的巿,幞頭朝冠下的臉色青得難看:“少玉,這里是哪里?胡言亂語什么?還不速去南山書房伴讀,想讓殿下們等嗎?”
待少玉、云卿灰溜溜竄走,納蘭仲卿轉向我,神情卻很生分冷肅:“少玉、云卿兩位表弟做的事兒,我自會管束,不會讓州姑娘受委屈。只是,州姑娘做的事,我也會做主!我怎么也不會想到,你竟然會踐踏三弟的一片癡情,將他的信箋撕得粉碎!你可知道,你撕的是三弟的心啊!”
我感到自己突然暈眩了起來,蘊兒,她將我撕碎的信拿給蓉卿看了?她做了什么?又說了什么?沒想到連原本諒解我有苦衷的納蘭仲卿也如此看我了,我不怪納蘭仲卿,他向來最重親情,心疼少玉、云卿爹娘早逝,在三小姐和我入宮前語重關照,如今為的又都是蓉卿,他曾經是納蘭府里唯一把我當親人的人,我感激還來不及,我又怎么會怨恨于他?
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我親手撕碎的又何止只有蓉卿的心?我吸了口氣,道:“是,州兒就是這樣的人,二少爺原來就錯看我了!”
我一把抓住胸口的衣料,失魂落魄地從他身側跑開,卻被他抓著手臂:“州兒……”他的眼神矛盾地看著我,眼底有我不明白的掙扎,我卻直想從他面前離開,我冷冷道:“二少爺,這是宮里,自重!”
我甩開他的手,向甬道沖去,木屐絆得我摔撞在高墻邊,我一手扶額,半邊頭又疼痛欲裂,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在青石上坐得太久,下腹也傳來隱隱絞痛,我捧著腹部,掙著墻面勉勵前行,這些痛卻都抵不過我心上的傷痕,我悔恨當初,我為什么要撕碎那些信函?蓉卿哥哥,他吐血了,是我害的,一切罪魁禍首都是我。
“呦,州姑娘,這唱的是哪出???”輕佻的聲音傳來。
我吃力地抬首,見著九皇子身著天青色五爪八蟒朝服,腰系明黃,雙手環胸,兩道伶官眉一挑,一臉好暇以待的表情。
我不想他借題發揮,強忍著痛,福身行禮,好在側靠著墻,借去一些力道。
“哼哼,想不到這堂堂相國府的兩位長房少爺都是你的裙下客,若不是納蘭長卿走的早,是不是連大少爺也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恩?”他狎戲的手一把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臉看向他,“連納蘭府的長房夫人你都看不上眼,非要賴著八哥么?還是你入宮來,還有別的目的?”
我冷冷與他對視,淡笑道:“是,小女賴定八爺了,只要莨妃娘娘活著一天,小女就還有利用價值不是嗎?”
九皇子手下加勁,想要毀去我的笑靨,我卻一定要笑,努力勾起嘴角,眼睛只是毫無波瀾地垂睫,不讓他瞧出任何破綻,“哼,那就看州姑娘能在這宮里呆多久了?”他一把甩開我,拂袖于背。
我不卑不亢地福身受教,準一個婀娜多姿:“小女會謹記九爺教誨?!?
九皇子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強撐著待他走遠,我一陣虛浮,勉強靠在墻上,腹中痙攣,忍不住呻丿吟,按住痛楚,半攤在墻上一點一點向前挪動,不知挪了多久,渙散的視野里多了兩個重疊的天青色朝服身影,我想睜眼看清來人,下一瞬已被人扶住。
“州姑娘,你怎么了?”
我又勉力地瞠了瞠杏目,虛弱地吐氣:“薛……延……”“尚”字未出口,我就向側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