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手里拿著的一柄形如蠵龜的玉石符詔, 思緒不由地想到那個人將我從冷宮救出的那夜,十三皇子側腰上的那柄。
“這是‘赑屃’的符詔,朕要你成為朕的人, 朕的暗人!”
我睜大眼眸, 看向天子琥珀色的睿目, 皇上, 為什么竟會選擇我!
竹風起, 我一驚而起,收回所有的思緒,唯有手中的蠵龜玉符一觸冰涼。我回首, 披散的發絲隨風散開,白色的宮衣在竹葉邊飄起, 我收起掃除竹葉的長柄掃帚, 只是向著鵝卵石小徑通向的禪房而去。
在禪房外, 對著蓮花銅盆凈了手,脫履踏上高高的木質地面, 將素花緞面的經書歸置在黃花梨木的佛龕上,將佛前灰釉碎瓷高腳蓮盞中注入清水,又把袖珍香爐上的檀香根灰去除,再跪下用濕布拖凈禪房里的木質地面,不自覺已在這竹林禪房盤桓數日。
每日, 禪房屏風里都傳來淡淡的誦經聲, 里頭的女子是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來救我的人——蘇茹皇姑。
那個出生于白塔罕月湖已南的漠南草原, 十二歲起侍奉莊孝太皇太后, 十五歲成為帝師, 曾參與木蘭朝初年衣冠制定,輔助莊孝太皇太后與少年清和帝參與政事的傳奇皇姑;那個曾在天子面前斷然絞發也不愿成為帝妃的堅定女子;那個皎皎如白玉蘭一般的蘇茹皇姑。
風起, 禪房雕檐上的風鈴響,屏風里的誦經聲漸輕,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
她坐在一盆白蘭花邊上,平靜地轉頭看向我,我只感到一種淡然的氣息落在身上。她的眉目極美,仰止淡定,寧靜致遠,周身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出塵之美。而她的清眸看向我,卻同時帶著一個女人天生的母愛和受人敬仰的長輩看孩子的笑,我低首,心在那一瞬間停滯、安寧,竟還生出一種久違的被呵護的感覺,讓我的眼中莫名地就蓄了清淚。
我只不知,兒時的天子是否也折服在這溫柔而定慧的眼神之下。
我甘心地跪下:“皇姑。”
“你不用擔心,只安心在我這里。”蘇茹皇姑溫柔地道,“若能時時拂拭佛龕,添點香爐,也算是為佛祖做事了。”
“皇姑……”我低頭,心中銘感,哽咽道,“謝皇姑。”
“你不必謝我,其實救你的人是十五公主和我的侄女。”
我抬眸,十五公主和……
我轉眸看向蘇茹皇姑,她微微笑道:“我的侄女,她眼下并不在這里,她身子不好,前些日子去陪都天子臨安養病了。”
我倒蹙眉頭,真心道:“我真想見見她,向她當面道謝,說不定她的病我能幫上些忙。”
“叮——叮——”禪房雕檐上的風鈴響,我收回思緒,退出禪房,院子里的竹林小徑通向北面的寢房和東面的書齋,而我暫住西面的下房,原來邊上的正廂房便是我那位救命恩人、皇姑侄女的處所。
那廂房邊上有個獨立的小閣子,閣子外的匾額用曹全碑體橫書“心字閣”三個字,推了兩扇雕花排門進去,又一塊匾額上書瘦金體“心字沉香”。閣子不大,采光很暖,置著數件大紅漆木蝴蝶繪面的古家具,有桌子,有架子,閣子空著的一角上放著花具,有花鋤,花鏟等。桌子上放著石頭研缽,木奩,各種白瓷瓷瓶,瓷盒,里頭放著花露、花蜜、花粉、花膏,可見閣子主人是個惜花之人。我見著一邊的藤籃里還有一個白紗袋子,輕輕解開系帶,聞到淡淡清香,原是用來晾干花瓣的。袋子里頭盡是白荷花瓣,欲干未干,才是新晾的。
輕微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我回首,見著一個青衣蟒袍的少年踏入閣子,少年面目俊秀,目色淡然,手上捧了一束蘭花,長長的葉條柔而有骨,尖上開著墨蘭色的蘭花,別有一番氣質。我見著他腰上系著的明黃帶子,想他應也是位皇子,只是在御舟上到沒見過。
他許是來找閣子主人的,見著是我,也不等我作揖,只問:“打擾姑娘,不知惋顏郡主現在何處,可否告予佞玠知曉?”
惋顏?我想許是皇姑侄女,便道:“惋顏郡主前些日子去了陪都。”
少年皇子笑道:“走得真急,連‘廣素蘭心’都不要了。”他說著便把那束蘭花放在一邊兒。
“聽說郡主是去養病,不知郡主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二十七年,從白塔來的時候就落下了,似是哮癥……”他話一停,看了我一眼,“我剛見你的樣子,不像侍女,還以為又是白塔莊氏的哪位郡主,卻原來和惋顏是不相識的?”
我忙作揖道:“皇子殿下折煞奴婢了。”
“你竟連我是哪位爺都不知道?”少年皇子搖頭,溫溫一笑。
我這才曉得,清和二十六年,莊孝太皇太后病逝,自小陪伴在莊孝太皇太后身邊的蘇茹皇姑受到巨大的精神打擊,這使她陷入了無盡的悲傷之中,一心遁入空門,長期如此下去,對她的身心都是極為不利的。皇上深愛蘇茹皇姑,為了排解她的悲傷和孤獨,不惜把庶妃萬氏所生的皇十二子佞玠交由蘇茹皇姑撫養。
按清宮慣例,只有嬪以上內庭主位才有資格撫養皇子。讓蘇茹皇姑撫養皇子,表明清和帝對蘇茹皇姑十分的信任和重視,也許,還有那說不清、道不明的綿綿情意。
蘇茹皇姑對于清和帝的這一安排,當然心領神會,同時也感到責任重大。只有將全部的精力全都傾注到了十二皇子身上,以報答浩蕩皇恩。
也許,皇上和蘇茹皇姑都忘不了兒時,蘇茹皇姑曾作為帝師的那段日子。忘不了那無微不至的關愛和孜孜不倦的言傳身教。
當然,能教養出一代圣祖的蘇茹皇姑悉心照料的十二皇子自也不會一般,十二皇子是一位頗有政治頭腦和才干的皇子,曾多次奉旨辦理各種政務,更是出名的溫和脾氣,只是我不知道的是,朝堂上百官都說,能比得過十二皇子好脾氣的人,也只有溫潤如玉的八賢王了。
而我眼前的這位,便是那位十二皇子。
至于他把我誤以為是白塔莊氏的郡主原也是有緣故的,因皇上為十皇子新賜的嫡王妃便是白塔普郡王之女白塔莊妭郡主,前幾日急召進京,現也在這紫禁城里頭,擇日便要納征,再后便是大婚。
我一蹙眉,“這么急?”這朝堂上不正在為儲位之亂爭斗不休么?怎么,偏偏在這時候給十皇子大婚了?我正覺得有些蹊蹺,就聽到心字閣外傳來一陣喧鬧。
“阿妭亥,你給我出來!”
我和十二皇子對視一眼,便出了心字閣,只見一個竹林里一個踩著木屐的郡主急急匆匆而來,她身邊的幾個婢女想攔她,卻怎么攔也攔不住。
我只覺得這郡主有些眼熟,卻見她回過那張俏麗的小臉兒,我一驚:“堇蓉郡主!”那不正是緣事降為郡王的臨安親王郭岳的小孫女,八王妃和容玨之妻白郡主的表妹,堇蓉郡主郭氏!
她甩開身邊的婢女,鑲粉色邊飾的淺黃底芙蓉刺繡襦裙掰皺了,外罩的那條杏黃底垂花披帛扯歪了,靈寶髻上簪的八寶發飾也歪歪斜斜,只是狠狠地瞪向我,卻見著是我,也是一驚:“怎么是你!”
我再次蹙眉,不明所以。
堇蓉郡主卻深吸一口氣道:“阿妭亥呢?蘇惋顏呢?她們在哪里?”
蘇惋顏?又關惋顏郡主什么事?我看向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勸道:“十嫂,你這是做什么?”
我一驚非虛,十嫂!原來這堇蓉郡主竟早已婚嫁,竟還是嫁給了十皇子!
“十嫂?”堇蓉郡主冷笑,“你還有當我是十嫂?還有你們!”堇蓉郡主回身,伸手指向剛才阻攔她的那些婢女,“你們這些奴才,有把我當成十皇子的王妃!是不是皇上才為佞釋賜了嫡王妃,你們就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我是側妃,可那又怎么樣,我不讓佞釋再娶,誰也別想過門!我今天就要找那阿妭亥問清楚,憑什么勾引我的佞釋!”
“十嫂。”十二皇子可憐地看著她, “阿妭亥郡主不在這里,連惋顏也不在這里。”
“哼,要不是四哥說她有病,父皇都差點把她指給佞釋了!我不要你可憐,只怕你心里更希望你那個惋顏妹妹當你的十嫂!她們兩個一個樣,都是白塔來的狐貍精!”
我皺眉看向十二皇子,他還真是好脾氣,這樣都沒有生氣,還在勸說:“既然父皇已經下了旨意,十嫂又何必抗旨呢?”
我低頭,想到堇蓉郡主闖到蘇茹皇姑的住處,難免不是受了人挑唆,而我又在蘇茹皇姑這兒,只怕又出了岔子,十皇子既然也是八皇子的人,我總不能眼看堇蓉郡主出事,便道:“這阿妭亥郡主就算到了紫禁城里,也不會先來這兒,應也是先去皇太后那兒請安。郡主……”我見這她面色不對。
“啊——”有婢女驚叫,“血……”
我一看,堇蓉郡主裙擺下面滲出紅色染紅了木屐鞋上的白襪子。她仰身向后倒去,十二皇子忙扶住。堇蓉郡主半躺著,意識也有些模糊,我忙上前,為她診脈,竟是……
“堇蓉!”十皇子也在這時趕到,一臉驚惶地趕來,抱住失血的堇蓉郡主。
堇蓉郡主微睜開虛弱的眼,看向十皇子:“你答應過我,會有一天求父皇把我扶正,我一直相信你,才嫁給你,可……我們郭家的女人怎能當妾!”
我本就知道這皇宮里的皇子,最是身不由己,堇蓉郡主這一鬧,無非只引來這宮里的一陣唏噓。
十皇子是溫僖皇貴妃之子,清和初年四大顧命大臣太師果毅公的外孫,也是唯一一位皇貴妃所出的皇子,身份之高貴,只在太子之下,清和寵著這個兒子,所以連臨安親王郭岳的小孫女也只是做個側妃。
我本還記著他與九皇子拷問我那次的仇,卻沒想到他竟也是個癡情的人,早是一片真心對待堇蓉郡主。因是堇蓉郡主只是側妃,便不讓下人以側王妃相稱,免得惹了堇蓉郡主的心事,故上下皆稱郡主。只是沒想到,他本是存著把堇蓉郡主扶正的心,卻還是逃不過另娶皇子嫡妃的命運。那可是皇上的天恩啊,白塔的郡主可不是什么皇子都能娶的!
想當年,大金是被誰滅的?
如今這祖上早改國號叫木蘭了,但當年“白塔族血洗北方夷族”的往事依舊讓夷族人從骨子里充滿恐懼,那對亙毒罕孫子孫不可磨滅的血色恐懼。
木蘭朝貴族現雖然位主中原,統治著漢人江山,卻頒布“木蘭白塔共政”的敕令,讓白塔在名義上和木蘭朝共天下,無非是竭力討好白塔,甚至到屈尊的地步,但白塔諸部卻從來沒有停止過叛亂。
白塔,一直是木蘭朝又敬又畏,又想征服的存在,也是不得不安撫的對象,只有用通婚為手段,取得聯姻,才能確保白塔對大清明面上的忠心,為此,天子的女兒也要下嫁鞭毛之地,而白塔諸王、夷吉的女兒也要嫁給身份最尊貴的皇子。
“堇蓉……太醫……太醫!”十皇子完全慌了心神,抱起堇蓉郡主,就往院外跑。
“十爺!”我擋在他面前,“如果就這么出去的話,堇蓉郡主性命不保!”
“憑你,也敢攔爺!”十皇子怒目瞠圓。
“別說郡主已有流產的跡象,就算直接送到太醫院也未必受得住顛簸,更何況,十爺要將郡主送到十爺養母端嬪娘娘的寢宮再延請太醫,這一路上堇蓉郡主善妒的名聲也傳了出去,別說到時候,有哪個太醫肯來醫治,就算救活了,也要受皇上怪罪,不識大體。難道十爺想讓郡主不只失去這個孩子,連以后的孩子都沒有嗎?”
十皇子一驚,他是粗中有細的人,很快聽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十爺信得過奴婢,就送到奴婢房里。”
讓十皇子、十二皇子侯在門外,再讓堇蓉郡主臥床,細細為堇蓉郡主把過脈,突然,我把脈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我抬首,見到虛弱的堇蓉郡主含著淚看著我:“求你,保住我的孩子,保住……我和佞釋的孩子……”
我點頭,柔聲道:“郡主,我一定會盡力的,你要放輕松,一定要放輕松,才能保住孩子。”
我汲汲奔到心字閣,拿了花鋤,又奔到竹林里,刨出干老的竹筍,又用心字閣中的研缽搗碎竹筍的尖,把漿汁灌入瓷碗。我扶著堇蓉郡主的坐起,將瓷碗喂入她的口中:“郡主,為了孩子,一定要喝下去。”
堇蓉郡主皺著眉,將生筍漿咽下去。我扶著堇蓉郡主躺下,伸手再把她的脈,我向她暖暖一笑道:“郡主什么也不要多想,只安心休息,孩子已經保住的。”
堇蓉郡主含淚道:“我以前如此對你……”
我笑道:“如果郡主要感謝,不用謝我,多謝惋顏郡主吧。要不是借用了她的花鋤和研缽,我也保不住郡主的孩子。所以,不要恨了,也不要讓十皇子再擔心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