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帝的眼神幾不可查地瞇了一下, 而毫不知情的納蘭澤州只是把額頭貼緊手背,對著地面的眼睫幽幽垂下,滿含著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溫柔, 心底一嘆:
“……十四皇子……”
紫宸宮外, 飄出一道無聲的嘆息, 抖落宮墻上白色的花瓣, 哭泣般落在十四皇子凌亂的額發里, 而他只是隱隱地皺起了眉頭,似痛苦又不似……
………………………………
當聽到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佞禎不可置信地回首, 卻見她的額磕在手背上紋絲不動。“奴婢該知道的都知道,不該知道的也知道, 就是不知道十四皇子……竟與卑賤的奴婢相識。”
她斷然決然的否認再一次傳入耳際, 佞禎胸口大震, 低著頭的嘴角卻突然氣笑出來,想到過她所有的反應, 卻沒想到,她竟然會矢口否認曾與他的相識,那自己強忍著內傷帶她硬闖紫宸宮又算什么?她不明白嗎?
還是,她真的是貪生怕死到只想與他撇清關系嗎?
“納、蘭、澤、州!”佞禎急怒攻心,恨不能扳過她柔弱的肩, 捏著她的下顎, 逼她直視他的怒眸, 可他剛一動, 丹田之內一陣氣血翻絞, 他吃力地自語:“太子的那一拳……”強撐著咽下喉間腥甜,卻是悶哼一聲, 頹然倒地。
沉重的身軀感受到同樣沉重的包容,卻不是大殿青磚,而是男人消瘦挺直的云肩。
是八哥!他跪著用肩膀撐住他的身軀!那溫潤如玉的神容隱忍而蒼白,神色復雜地與他對視一眼,又竭力地向父皇求著下情:“父皇,十四弟身上有傷……”
半昏迷狀態的十四皇子見到八哥卑下地為己求情,心頭頓生一陣悲涼,八哥竟然為了他,在這么敏感的時候出面求情。以太子的偏狹記仇,又如何放得過八哥?可更讓他感到可悲的是,原本那個誓死都會追隨八哥的自己,如今對哥哥卻再做不到只有兄弟之義……
東宮外的那個月夜,自己也如此時這般,因重傷而無法支撐身體,昏迷前卻親眼見到八哥曾用那般隱忍著憐惜的眼神望著州兒,卻又在州兒回視的時候強忍著情傷決絕地轉身,毫不知情的州兒就那樣隱忍著青眉,凝視著八哥單薄的背影蕭瑟在夜風中,那一夜,那一幕,凄美,哀傷,再容不下別的任何人,包括他佞禎。
他心中長久以來敬仰的八哥,他最敬愛的兄長,和他愛上了同一個女人,而他深愛的女人,不容他謙讓不謙讓,都早已深愛他誓死效忠的八哥了。
……“奴婢……從不識得十四皇子!”……
呵……他不該如此驚怒啊,他早已知道她的選擇了,不是嗎?
十四皇子重傷的胸口越發劇烈地疼痛起來,只能苦笑著自嘲,“從不……相識嗎?”
在她心里,真的只有八哥,只是八哥嗎?那他佞禎,又到底算什么?
妒、恨、驚、怒、悲……在心中交纏,卻終究只淪為痛。
對八哥,心生嫉妒,但對于那個幾番救自己于危難的八哥,不能嫉妒!
對州兒,心生驚怒,但對于那個多年來一心所念的州兒,不忍驚怒!
他此生最愛的兩個人,就像兩把刀以最殘忍的方式切入他的心腹,但他卻只能讓那傷一厘厘深入,直到自己痛到最深,傷到無藥可治。
“佞禎,是不是那時就該從心里將她放下呢?”十四皇子自問,自傷,卻又在見到她為八哥不惜赴死的時候,忍不住暴怒,瘋狂。自己可能真的是瘋了,竟拉著她,闖入紫宸宮,毫不在意所有的下場,他只想陪著她一起埋葬、一起覆亡,甚至不惜觸犯太子,忤逆父皇!
大哥和二哥的黨爭,八哥暗藏的野心,這盤三方角斗的棋局上最重要的棋子——十四皇子佞禎——已經超出了所有人的控制。平心而論,身為皇子,他確是也并不只甘心成為棋子,他也不是沒有周全的謀算,把太子所有的怒意和猜疑都引到自己身上,確實是一心為了州兒,可實際上也暗中保全了八哥,不是嗎?
當他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出現在太清宮的那一刻,他看到八哥蒼白的面色,心中曾燃起一絲殘忍的快感,仿佛在感情上,讓他尊如神明的八哥也不過如此,八哥暗藏多年的野心和隨時可能曝露的身份是他無形的束縛,而他佞禎卻可以為了州兒豁出性命,甚至還解救了八哥岌岌可危的處境。
只是,他沒想到,又或者他只是一直在刻意忽略一個事實,他的計劃若要成功,納蘭澤州的心里那個人是他。他自負、輕狂,哪怕和八哥打賭,也篤定納蘭澤州心里的人就是自己,哪怕她了為納蘭蓉卿傷到徹骨,為了八哥不惜犧牲,他仍然堅信,她的心里,愛的是他。
然而,呵呵……一切都是自己的妄念!
……“奴婢……從不識得十四皇子!”……
“納蘭澤州,我對你,真的什么都不算嗎?”佞禎滿腹苦澀,任由體內本就極重的內傷徹底爆發,只是想以最殘忍的方式對待自己,讓□□遭受同等程度的傷痛,以麻痹心臟上那撕心裂肺的痛。
徹底昏迷前的佞禎在被拖出紫宸宮的那刻最后看了一眼納蘭澤州,但內傷復發引起腹腔積血壓迫臟腑,痛感已奪去了他的大部分意識,他已全然不知看到了些什么。
黑暗來臨,他終是陷入了長久的昏迷。可昏迷中的他依稀聽到什么喟然輕嘆。
……“十四皇子啊……”……
“……州兒……”夢中的他微微皺起劍眉,心臟明明痛到不能忍受,卻反而隨著那輕喚的聲音,做了一個異常沉長的迷夢……
一滴水,落入無聲間隙……
他仿佛見到了州兒,她瞪大了眼瞳,卻不是驚恐,她微顫著慘白得毫無顏色的朱唇,蒼白的纖指撫上他的手腕,欲觸未觸間,一滴淚就那樣悄然落出她掩不住憂思的眼角,如冰跌碎在他空空如野的掌心……
這一定是在做夢啊!心里只有八哥的州兒怎么會對他流露出這樣的神情呢?他的理智如是提醒他,但他卻反而在混亂的意識里一直沉淪了下去。
“十四皇子啊……”
掌心的觸感漸漸消退,但那一滴淚卻反而跌入他心底,就像那日萩棠宮里凄涼的冷雨,而她,就在那冷雨里凄厲地嘶喊,讓他深深地記住了她的聲音……她的聲音就那般穿透柴房支丫的門板,穿過漫天陰霾的雨絲,刺入那個躲在萩棠宮后堂榆樹上的他的胸口。
他曾震驚于她對樂鳳鳴說的那些話語,震驚于她竟承受著那么多痛楚,當他知道他不在她身邊的那些年,她一人竟遭受如此苦楚,一人獨行,他不知當時心中激起了怎樣的情緒,只想沖入柴房,將她狠狠地揉進懷里。
“我要見八爺!”又是一聲,佞禎的步子一滯,他就立在榆樹上,雨滴穿林打葉落在他身上,而他卻冷冷地看著她不顧侍衛的阻止、一心要見八哥的樣子。
佞禎的胸中明明霎時生出無可抑制的怒氣,卻以自己也意識不到的速度,在一眾侍衛間攔腰抱住她,為她擋去所有拳腳。
其實,那時候,他就該想到,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八哥。是八哥!
只是后知后覺的他,卻還抱著昏迷的她嘶聲叩問,只是期望她來京城,哪怕有一絲一毫是因為自己……
昏迷的少年終是一撇嘴角苦笑,對她,他總是不甘心,卻又不忍心!就因為這顆不受控制的心,他一次次為她做了數不盡的傻事。
“納蘭澤州,你可曾知曉,曾有多少次,我就那樣抱著昏迷的你,卻又自負地以為你遲早會想起我。
曾有多少次,我負氣地想放你出京,卻又傻傻地希望你會為我而留下。
又曾有多少次,我就站在你的身后,只是,期盼著你的一個回眸……”
……“州兒啊……”……
夢境又回到那日,秋陽透過蕭蕭竹葉飄入驤脊殿書房的竹簾,一臉英氣的皇子驚覺自己竟憑窗而立,正一直看著黃昏為竹葉打上斑斑駁駁的昏黃。薛延尚拿了一只白麻角包進來,說是她想見他一面。天知道他當時快被憋瘋了,只恨不能立時沖出去,他三步并兩步抄起那只白麻角包,抑制著狂喜小心翼翼地拆開紅線,卻竟……佞禎那顆跳得飛快的心被無形地撞擊了一下,停滯了。他終于明白了她的來意了。
他的臉色一瞬冰冷,一旁隨侍的薛延尚鎖眉:“殿下……”
“等等,讓我想想……”他沒有立時回應,而是拿著龍票(木蘭朝一種流通貨幣),坐在臨窗的木椅上,克制著心中狂躁的情緒,幽幽地看向窗外。竹林里的那抹倩影就在黃昏里,離他很近,卻又很遠。
他們都各自變了。經歷了太多磨難的她,和注定生為皇子的他,都再不像年少時那樣輕易動情了。
可是,過了那么多年,他們之間就只有一張匯票,僅此而已嗎?她以為,她把匯票還給他,他們就互不相欠,不用糾纏了嗎?
好,她要兩清,便與她兩清,也便罷了!佞禎氣血一沖,剛一動,卻又在見到窗外的她淡淡轉過落寞的面容時,怒氣全無。
其實,當初把龍票給他,本心里也并不是希望她離開的,他篤定她不會離開,卻想知道她會為誰而留下,是否曾有一絲是為了他呢?
佞禎就這樣拿著那個角包,癡癡地看著她的身影,甚至沒有意識到,這一看,就看了個竹落飄黃。
他不該那么傻傻地看著她的,其實,他應該早已清楚,她是為了……
“都是為了……八哥啊!”少年緊皺的眉頭流露出隱秘的悲傷。
原來,他一直都在刻意忽略、刻意回避、甚至刻意忘卻一個現實,其實他從來就不曾得到過她,從他留她一人空等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得到她的資格。
是他負她在先。
這。就像個詛咒烙印在他的胸口,讓他心痛,讓他心慌,讓他無法毫無愧疚地出現在她的面前,毫無顧忌地將她從八哥手上奪過來,只禁錮在他一人的身旁……但他的自負、意氣和皇子與生俱來的驕傲讓他根本不屑解釋那早已過去的前塵往事……
…………………………
秋日宮墻上的白櫻依舊靜靜下落,遠處,昏迷的十四皇子被抬過宮墻拐角,堆滿角落的那一地白色花瓣被連帶著淡淡揚起,近處,空落的馬蹄袖裾鼓風垂下:
“十四弟,你又何至于此呢?”
清俊瘦雅的男子驀然回首,如玉般的面容暗自憔悴,他的身后忽而涌起一陣莫名的秋風,揚起滿地白花卷上他白中泛著青色的皂靴,讓他看上去仿佛是佛經里沾花而過的佛陀弟子,就那樣任腳下厚重的皂靴一級級踩下浮屠,攆著殘花而來。
秋風依舊,吹飛秋櫻瓣瓣。落花在他孤瘦的背脊上舞出幾道絕美的弧度后,便又隨著高筑的紅墻幽幽遁去。
櫻落,無聲。
人過,無痕。
唯有外廷甬道的青石上留有幾瓣殘塵……
清瘦的男子就隨著櫻花甬道,一直走到盡頭,過了門檻,再折向一條隱秘地通往內司監囚室的冗長地道。他撂袍,沉重的步子攆下,黏在朝服裙擺上的幾瓣櫻花就抖落在地道的石階上。他的步履依舊,若攆殘花。
地道的底端是一座地下石囚,囚室頂壁鑿了一個天窗,透下一道光束映出一個羸弱的身影,踞坐在稻草鋪就的青石地上。男子枯站在石階半腰,只是無言地凝視著女子的身影,直到孤月升上雕檐,囚室漸漸昏暗,連天窗外射入的光束也變成了凄涼的瑩藍,他的心卻反而在漆黑里無處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