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延尚扶過樂鳳鳴,樂鳳鳴不無感激道:“延尚大人,這……”
薛延尚一笑:“阿尚的性命是樂大人救回來的,樂大人就不要推辭了。”
我微微蹙眉,這延尚是侍候十四皇子的羽林衛(wèi),在主子面前如此禮遇樂鳳鳴,是無心還是授意?十四皇子難道不計較樂鳳鳴的僭越么?
十四皇子負手而立,整個背影容在文闕城盛夏之夜里,只聽他冷冷地道,“阿尚,此刻宮門已然下鑰,本皇子今晚就上九哥那兒叨擾一晚。”他一開折扇,在胸前徐徐地搖,自顧開步,倒也沒讓人跟著。
“喏。”延尚躬身答應著,回首對樂鳳鳴道:“走吧,樂大人。”薛延尚和八寶一邊一個扶著樂鳳鳴,我連忙跟上,望了眼最前頭的十四皇子時,我微微低頭,公然毆打國戚,十四皇子真不負京城一霸的名頭,可即便他是一個皇子,隨意得罪有“童半朝”之稱的寶童氏一族,也不好隨便交代吧?我正自猜度,竟微微一震……
回仁樂堂樂氏祖宅一路,眾人一路無話,十四皇子空自輕搖著寶扇,扇邊和玄黑底鎏金夏袍摩擦著,反倒使這個本就不太燥熱的夏夜更寂靜了些。他一人獨行在最前面,身影隱在暗夜里,和那個方才張揚制服童雸源的霸道皇子判若兩人。我卻感到這個素未謀面的十四皇子有一種久違的熟悉感,至于為什么……
我盯著他的背影,一切似乎又回到一個多年前的江南夏夜,有什么身影就穿透那同樣的孤寂,同樣的落寞,鉆入了我的心底……
就在我快抓住些什么的時候,一句問候打破了寂靜的夜,也打斷了我的思緒。“呦,十四爺,快請上座……”多寶齋的掌柜點頭哈腰地迎出來,“這倒是稀奇了,今圣那么念叨您,您倒是沒和主子一塊兒扈從避暑木蘭辰棏么?”
扈從避暑?那么說九皇子不在?那十四皇子來這兒是……我疑惑地抬眸,眼前忽又閃過什么,我怎么早沒想到,多寶齋不就在仁樂堂附近么?原來,十四皇子防備著寶童氏去而復返,加倍報復樂鳳鳴,便尋了個前去多寶齋的理由,旨在護送樂鳳鳴回仁樂堂。我心里莫名有些悸動,十四皇子竟是什么樣的人呢?
一行人正僵在多寶齋外,卻見仁樂堂的霍掌柜一路疾跑過來,夜本涼,他卻跑得滿頭汗,見著十四皇子和樂鳳鳴一道,更是手忙腳亂地跪下來:“十四殿下……”
“行了,有什么事快稟吧!”看出霍清休是找樂鳳鳴的,十四皇子把折扇收起來又打開,免了他磕頭,徑自入了多寶齋。 薛延尚向樂鳳鳴行了同僚禮,也提劍入了內(nèi)。
“少東家,宮里來人請您速速進宮,莨妃娘娘病危!”霍清休從著樂鳳鳴回仁樂堂內(nèi)廂道。
“什么!”八寶急道,“少爺合著五公主的事兒早就革職留辦了,這要請也該請?zhí)t(yī)院今夜當值的太醫(yī)啊!”
“莨妃娘娘病來得急,今夜當值的太醫(yī)推說娘娘原是少東家主治的,不了解病情,八爺又不在京里,這要出了什么岔子,上頭怪罪下來,太醫(yī)院也不好交待……”霍清休皺眉抹了把額角的汗,“娘娘宮里的徐內(nèi)侍也是沒了法子,才想到了少東家,連夜出宮,老早就等仁樂堂了!”
聽著太醫(yī)院擺明了把樂鳳鳴當替死鬼,八寶越發(fā)著急:“可是,少爺他……”
“八寶!”樂鳳鳴止住他,“替我更衣吧!”
“師父!”我跪下抓住他的袍角,“讓州兒隨你去吧!”
“少東家,這可是欺君之罪啊!要是有什么閃失,我怎么對得起老東家?”
我冷冷打斷他:“老掌柜,師父右肘脫臼,怎么切脈施針,怎么提筆處方?我不隨他進宮,難道霍掌柜要隨他么?”霍清休被我一番搶白,噎得如鯁在喉,卻又發(fā)作不得。
樂鳳鳴低頭,目光與我相對,我不知道他在我的眼底看到了什么,而我在他眼中只看見了比冷漠更悲哀的絕望,他原想從了那些小人之愿,就此去見九公主嗎!
“八寶,去拿朝服。”他沒有看向別處,而是盯著我的眼眸平靜地道,“州兒,你和我進來。”
樂鳳鳴推開青客堂后院書房的徘門,坐到屏風外的扶手椅上,我接過八寶遞來的朝服,輕輕闔了門,便聽樂鳳鳴淡淡地道:“屏風后的藤箱里應該還放著內(nèi)侍的衣服,換上吧。”我一驚回首,樂鳳鳴身形隱在一盞昏暗的孤燈下,更顯消瘦。
他并沒有理會我的驚訝,又再平靜地重復了一遍:“去換上吧,不是一直想進宮么?”
原來他都知道,我低頭經(jīng)過他身邊時道了聲,“多謝師父成全。”聲音低得連我自己也難以聽見。
行到屏風后,見著個不高的紅木架子,架上放著一株枯焦的蘭花,顯示好久無人打理了。我又仔細看了看,才見到藏在架子下的藤箱,打開來果真置了件內(nèi)侍服,穿起來很是合身,像是量身定制似的,我未及細想,輕輕扣好領口的系帶,便聽屏風另一側(cè)樂鳳鳴允自敘說起來:“前些年兒,皇上親征平定罕月汗國罕月賀蘭的叛亂,我因是受了九皇子之托隨軍采辦藥材,便見到些皇子的為人。自持居長,持功倨傲,與大將軍碩裕親王不相和協(xié),妄生事端的有,私行陳奏的有,倒是八殿下,十六歲即領雁行軍親征大漠,初綻頭角,頗得碩裕親王賞識。可誰又知道八殿下出征前,他母妃卻稱病不見他。公主向來敬他,便暗地里托了我去瞧病,再三囑咐我瞞著別說是八殿下的意思。等到三十九年,莨主子封嬪,方才有了資格傳太醫(yī)院研藥診治,公主說八殿下那夜喝醉癡笑了一夜,道是,‘用度好些,母妃的病癥也少發(fā)作些。’”我默默地聽著,我到此刻才終于了解,九公主欽佩八皇子至孝,才轉(zhuǎn)托了師父,而師父是自愿為莨妃娘娘看診的。
聽著屏風外沒什么動靜,我剛要回身,卻被人從后邊抱住,我一個不穩(wěn)撞到架子,那株蘭花連盆砸碎在地。
“不要轉(zhuǎn)身,求你……”是樂鳳鳴,他梗咽了,聲音竟不能連續(xù):“……你為何從來沒有怪過我,我本不該不認命,本不該心比天高,本不該當面頂撞你,若不是事前對你有所虧欠,也不會因你救我那樣銘感在心,也不會存了什么非分之想,更不會連累你。你金枝玉葉,為我舍下那么多,愿和我遠走高飛,我本不該一時猶豫,而讓你半生錯嫁,郁郁寡歡……我……本不該……”
“師父……”這件內(nèi)侍服是當年他們私奔時,九公主穿的么?我沒有問,也沒有動,只是靜靜地在他懷里,他把我當成了她,而我又把他當作了誰?這世間無常空消人,動不起真情的人還是無情地好。
“少爺……”八寶聽見里頭動靜,焦急的聲音從屋外傳來,樂鳳鳴頹然放開懷抱,我叫住他:“師父,你沒事嗎?”
“謝了,州兒。”他推開書房徘門前,回頭向我慘然一笑,笑得我的心中隱隱有些酸澀的痛楚。想我一介庶女,命運不能自主,而九公主貴為天之驕女,任然難逃命運的作弄,皇帝即使再心疼這個女兒,終不免將她作為政治的籌碼,原本怕她和親遠嫁太辛苦,故而許了個帝都里的皇親貴胄,沒想到還是遇人不淑,早早地沒了。
低身戴上內(nèi)侍帽,跟著樂鳳鳴出仁樂堂上了巷子里候著的馬車,莨妃娘娘寢宮內(nèi)侍子壽早已急得六神無主,見到多出來的我也未多話,只是連番催促著馬夫。馬車劇烈地顛簸著,快散了架似的飛奔向皇城中心的天子宮闕,卻還是花了老長的時間才在紫極城華月門前停下。我抬眼望向眼前高聳的宮殿,紫禁城沒入夜色的宮墻在月光下泛著若隱若現(xiàn)的灰紅。
為了脫離納蘭府的控制,必須依附更強硬后臺的我曾設想過以不同的方式進入宮廷,卻獨獨沒有想到我即將在這個沒有星光的暗夜里,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穿著一身內(nèi)監(jiān)的內(nèi)侍服,踏入這座凡人半輩子無法企及的皇城禁地。
禁門守衛(wèi)的侍衛(wèi)掀開馬車簾,子壽忙是出示腰牌,那侍衛(wèi)一點頭,又戒備掃視了一遍車內(nèi),剛要放下車簾,卻正巧與我打了個照面,他停了下來,不懷好意地獰笑道:“這位小公公好是面生啊!”
“這位官爺,莨妃娘娘病危,樂大人急著入宮探診。”子壽急道。
“對不住,壽常侍、樂大人,小人也是例行公事。”那禁門侍衛(wèi)面色冷硬,仿佛根本不把莨妃娘娘病危當回事,強令我下車盤查。我強按下心下的警戒,放低聲調(diào),雙手緊握,我能感到掌心被指甲掐出的疼痛。
他狐疑地對我上下打量:“腰牌呢?”
“還有腰牌?”我的心跳不自覺地加快,面上卻不動聲色,假裝伸手到腰間,冷汗卻粘著后背,涼如冰窖。就在我僵立不動的時候,一聲輕微的馬嘶撕裂了原本凝滯的空氣。
“吁——”只聽馳道的盡頭,我回過身,見到兩抹縱馬馳騁的英姿躍出灰暗的夜幕,張揚不失瀟灑,矯健不失狂肆,竟還是十四皇子和羽林衛(wèi)薛延尚。
“汝甫。”另一個侍衛(wèi)叫住他,向黑夜里的馳道呶呶嘴,“咱哥倆還真是轉(zhuǎn)了運,竟遇上十四爺,這主兒出手那可是真闊綽的嘞!”
那兩個宮禁侍衛(wèi)趕緊向馬上兩人請安,薛延尚卻道:“樂大人,壽常侍,不是說莨妃娘娘病危?怎還在此處?”
子壽面露焦急:“這……”又看向那跪地的兩位侍衛(wèi)。
那侍衛(wèi)里領頭的忙道:“十四殿下,宮門已然下鑰。卑職們也是奉命……”
我抬首,看向黑暗中馬上的兩個人影,一反我的預料,薛延尚翻身下馬,親自扶起那兩個侍衛(wèi),笑道:“兩位大人奉公職守,十四殿下又豈會為難,只是殿下回來晚了,只能勞煩眾兄弟看在殿下和阿尚的面上……”
竟絲毫未提阻撓莨妃娘娘看診之事?那領頭的侍衛(wèi)回身對身后說了什么,那年輕侍衛(wèi)領命而去,黑暗中竟喜不自禁。
身后的城門緩緩開啟,我低頭冷笑:“想來,這下鑰是個托辭,倒是一項油水頗豐的外快。”我的心頭一怔,回想起當日我急著送裴蘭出城,十四皇子曾送過我一張五千兩的匯票,是他生性大方,還是另有隱情?
薛延尚道:“既然宮門已開,壽常侍,樂大人……”
“你們剛才是在查她?”馬上一直未出聲的十四皇子突然發(fā)聲,雖是對著兩個侍衛(wèi),但眼神卻看向微光里的我,低著頭的我一震,“卑職們只是奉命盤查腰牌……”卻聽黑暗里的十四皇子一笑,“上次在八哥府上,我見過她,頗有些醫(yī)治腿疾的本事,想來是八哥新選進宮的。”他說道此處,笑聲一止,“既是八哥交托了重任,便不要耽擱了!”他不笑時的話音在黑暗里竟懾得我一寒,仿佛這句話就是針對我而來,毫無防備地全往心上刺……
我為八殿下治療腿疾的事又浮現(xiàn)腦海,那一次……我神思不屬,后背已然陰濕,那么隱秘的事,十四皇子怎么好像竟全知道?!
有十四皇子鐵面,兩個禁門侍衛(wèi)倒也不能再行為難,反而揮手讓我速離。
我如蒙大赦,不知是躲避禁門侍衛(wèi),還是躲避十四皇子,連忙跑回去,腳下卻是一軟,狼狽地摔在地上,險些摔掉了帽子。而這時馬蹄聲由遠馳近,十四皇子和薛延尚就從我的身前馳過,我微微抬頭看向馬上的人,但四周太過昏暗,我終是沒有看清他的臉,又或是他根本看都未看我一眼……
兩侍衛(wèi)嘎嘎笑起來:“這小公公生的倒是好看,細皮嫩肉的,女人的皮膚也比不過他白。”“汝甫,我想你怎么跟個小太監(jiān)過不去,該不會看上人家了吧……唉,那樂大人為人倒不錯,可就愣是沒治好五公主,如今雖是沒問罪,這太醫(yī)也是不能做久了,也怪可憐的。”“哼,這公主都被他給整沒了,還讓他進宮問診,真是稀奇……不過是罪籍出來的主子,哪個太醫(yī)肯診治?不請個罷官的,也只有伸腿的份兒了……”“噓!八爺孝順,那是出了名的,小心他回來,拿你試問!”“怕他什么,不過一個庶出,上頭不還有個太子爺么……”
聽見兩個侍衛(wèi)刻薄放肆的耳語,我心下大動,這場盤查原來只是刻意的刁難,只不知他們膽敢刁難的是樂鳳鳴還是八皇子?
“州兒……”
我一驚抬眼,見到樂鳳鳴皺眉的眼神,心頭稍緩,卻不敢再想馬車之前的那兩道馬上身影,我不待細想,趕緊爬上馬車,而車轱轆已碾過地面,汲汲馳入宮門。……
轉(zhuǎn)入司宮監(jiān),就是要棄車步行的,因是之前耽擱了許久,宮里又不許跑,子壽忙是領著樂鳳鳴和我一路疾走。穿過一道道宮門甬道,途中遇著幾批宮內(nèi)巡邏的帶刀侍衛(wèi)擦肩而過,隔著袖子能依舊感到刀鋒的寒氣,我怕被瞧出端倪,硬是一路低著頭,手心里早沁滿了冷汗。
在暗夜里迂回的甬道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約莫三盞茶功夫又到了一個門禁,這次沒有受到阻攔便放行,過了門禁,甬道比之先前越發(fā)狹小漆黑,死氣沉沉,我不敢大意,仍然低頭疾步緊跟,視線正好見著子壽手提宮盞如鬼魅一般悄沒聲息地領路,一陣瑟風磨擦衣袖的聲音竄入耳際,那羊皮紙糊的燈籠里昏暗悚人的火光隨著夜里肅颯的涼風忽明忽暗,寒氣從腳底心傳來,仿佛這禁宮里只有我還活著,又或許我也已經(jīng)死了?
我暗笑自己事到臨頭才知道畏懼,可是有個古怪的念頭卻怎么也揮之不去。
我明確地知道自己是一個穿越者,我比世間的任何一個人知道命運的不可捉摸,可是我從來沒懷疑過我在這個時空的存在,可也許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也許這一切只是我的意念在作祟,我只是在一個夢里,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里,一個不論我怎么努力也注定無法掌控的夢里。
一陣陰風在狹窄的甬道里尖叫著急躥,就在我開始懷疑我是否還活著的時候,一只溫暖的大手握住我攥緊的拳頭,我抬首而望,樂鳳鳴向我寬慰一瞥,我微微抿了抿嘴角,報以一笑。
腳步轉(zhuǎn)過假山漸漸放緩,我終于停在一處宮殿前面,黑暗里隱隱見著“萩棠”二字的匾額,雖然對于文闕城的亭臺樓閣一無所知,但以常住“秋水居”的直覺,我確定這座宮殿即使地處不偏僻,也少有人走動。拾級而上,跨過門檻,內(nèi)里只有一排四面合圍的殿閣和宮殿中央的落花閑庭。庭院不大,卻經(jīng)過精心的布置,青花瓷缸栽種的盆栽錯落有序地排列著。就著主殿雕花格子窗透出的朦朧光線,匆匆一掠盆栽,盡是些野菊,海棠,吊蘭之類,雖是不在花期,卻蔥蔥郁郁的,在夜里也給人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深吸了一口氣,莨妃娘娘的宮苑竟是如此出乎意料地嫻雅樸素。
我仰望夜空,腦海里無端地冒出這么一句話,“……罪籍出來的主子……”,心里泛起一陣漣漪,我本以為八皇子貴為皇子,足夠高貴,卻不想他的母妃連一個小小的禁門侍衛(wèi)也敢隨意作踐。他如今初具名聲,尚且如此,他年少時又要受到多少欺辱?恐怕比起蓉卿只多不少,所以,他才會再三幫助納蘭府中備受冷眼的蓉卿,甚至是那個卑微的我嗎?他,不單是為了收買人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