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八皇子剛到京城,便汲汲入宮,直奔莨妃娘娘的寢殿。我在寢宮外室見到他進來,連忙跪下,他在我面前擦過時,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面無表情的樣子,此刻見著卻讓我心中一刺,他終是不放心他母妃,還是趕來了。那一襲灰藍色的細綢長衫,難免被幾滴雨點濺到,皂靴底盡是泥濘,在地上留下一道靴印,還記得他進來時寢宮外面灰灰茫茫的,雨勢絲毫未減,他竟是在這樣的天氣里趕路回京的嗎?
暴雨似乎沒有想要停止的意思,添亂似的一桶桶潑下來,可寢殿里卻是凄凄冷冷,烏云仿佛穿透瓦檐壓下來,沉寂得像一潭死水。八皇子跪在莨妃榻前,青絲凌亂,眼含血絲,他連夜趕路回京,不暇休息,這會兒又執意親自為莨妃侍奉湯藥,夙夜陪伴。我心中感動,施醫越發盡心盡力,內用藥劑祛寒補氣,外用針灸安神輔助,可我料想的結果卻遲遲沒有發生,最后期限在陰霾中一點一滴逝去,孤月攀上宮墻,又被烏云遮蔽,看不真切,子夜一過,眼見遠天一絲絲亮起來,莨妃娘娘卻還是沒有起色……
“納蘭澤州,我本來就懷疑,但是爺相信樂鳳鳴,我才相信你,卻沒想到我郭堇瑩竟然信錯了人!”八王妃率先發難。
我連忙跪倒:“王妃,八爺……我……”
八王妃厲聲輕喝:“夠了,拖下去。”
我慢慢閉眼,我知道這一次八皇子不會幫我,而我又有什么臉面求他?我的心早已麻木,我不是第一次賭命,就這樣付出性命,我沒有任何怨言,只是害了樂鳳鳴。幾個常侍將我重重推入柴房,我的衣衫茹飽了雨水厚重地黏在身上,被這一推,重心一個不穩,直直向前摔倒。“州兒!”樂鳳鳴忙是上前扶我,可他的手吃不上力,反連累他一起摔在地上,我不及站起,忙是托住他的手問道:“師父,你的手臂可還好?”
“嗯。”他淡淡答道。
我松了口氣,卻又無顏面對他:“師父,州兒讓你失望了。”
“不過生死而已,生為醫者,本應該最看得穿,不是嗎?這世上太多人不能選擇生死,而如今即使死了,我也沒有什么不甘心,也許是因為公主在那里太寂寞,讓我去陪她。只是連累了你,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活下去。”
我本能一抬首看向樂鳳鳴,他的臉背對光線,看不清神色,他的背后一扇木質天窗洞開,正對著一顆黑魆魆的榆樹……
窗外,不知何時已是雷電交加,時不時濺入些許雨滴,而他的聲音在陣雨凄凄厲厲的肆虐里異常平靜。我只是沒想到樂鳳鳴那樣用冷漠偽裝自己的人竟對我說出這番肺腑之言,心里依稀有些酸澀:“師父,州兒做了很多多余的事情,州兒總是太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可以辦到一切,可其實很多事情,不是一廂情愿就會有結果的。我本以為讓蓉卿哥哥和娘見面能夠讓他們母子團圓,沒想到卻害了娘的性命;我本以為能夠醫治莨妃娘娘的病癥,到頭來卻是徒勞無功,若是我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當初不如不要掙扎。我太天真了,總以為只要抓住每次機會,就能夠安然地活下去,事實上卻連累了很多人。我只擔心的是,蓉卿哥哥如果知道我死了,他會活不下去……”
“……”一聲輕到不能再輕的嘆息,終是隱沒在肆虐的暴雨里,所以柴房里,不論是樂鳳鳴還是我,都沒有發現窗外的榆樹上多了一抹全身濕透的黑影……
“州兒。”樂鳳鳴將瑟瑟發抖的我摟入懷里,輕聲嘆道,“其實你很善良。”
“不要說我善良,我情愿你罵我貪生怕死,情愿你說我很有心計!”此刻我很想痛哭一場,卻沒想到我到死都流不出眼淚,我竟然忘記了我連博取同情的資本都沒有。似乎有些明白那個此刻在寢宮里陪伴母妃的人為什么時時刻刻讓人見到的都是笑面,因為有些人不能哭,只能笑。
……
“若是在這兒實在觸景傷情,可愿到我母妃處當差?你是懂醫術的,我母妃有你照顧我也放心。”
……
他曾經那樣信我,而今他連夜趕回來,卻是這樣的結局,我怎么對得起他?
“我不能就這樣認罪,我要見他!”一把撲在木門上,敲門喊道,“放我出去,我一定還有辦法醫治莨妃娘娘,我要見八王殿下!放我出去,我要見八爺!”我聲聲嘶喊,就在我喊得喉嚨嘶啞,敲得雙手浮腫的時候,柴房的門終于被拉開。我的身體本是靠著木門,身體一傾,翻出柴房。暴雨砸在身上臉上,眼前抖亮,我掙脫禁錮,不顧一起地向著莨妃娘娘寢殿的方向沖去,卻沒跑幾步便被幾個粗壯的侍衛抓著手臂,我發瘋似的拼命揮臂:“放開我,我要見八王殿下!”侍衛強扭著我的身體,身子骨兒脫臼般的疼痛一波波地傳來,我允自不覺,只是一味地掙扎:“求你們,我要……見……”
“州兒,你別這樣!”樂鳳鳴一把推開侍衛,緊緊抱住我擋開侍衛的毒打。我嘶喊:“師父,不要啊!你的手會廢的!”我本想用力將他推開,卻發現他的力氣大得過人,而我紅腫的手根本推不動。“對不起,師父。”我一把反抱住他,我趁他一震之際將他壓在身下……
冷雨濕泥濺上衣擺,一陣陣錐心的疼痛傳來,雨水滑入眼瞼,酸澀地刺痛著,迷蒙里耳邊暴雨肆虐的聲音越來越響亮,眼前混亂的畫面卻越來越模糊,我仿佛失去了感知,甚至聽不到我自己的聲音,我的頭沉重地開始暈眩,錯覺那些侍衛似乎不再抓著我,任由我直直倒下去……
“住手——”
“州兒!”
好痛,什么人定住我的雙肩,頭暈得越發厲害,朦朧里一聲很遙遠的聲音傳入耳際,接著是樂鳳鳴的,還有驟雨的……我疲憊的眼瞼終于支持不住,就在我眼前一黑向后仰倒的時候,有人用力地搖晃我的雙肩,劇疼折磨地我無法暈死過去,意識瞬間異常清醒,只聽那個人怒喝。
“你……那么想見他嗎?”
好熟悉的叩問,那一次我被九皇子和十皇子鞭撻地滿身是傷,在夢里出現的也是這個聲音,很深情,很關切,而他的聲音明明包含怒氣啊……
我很想撐著最后一口力氣睜開眼睛看一看那個人的面目,卻反而被這震入心底的感覺沉溺,只能蹙眉無聲地動了動嘴唇:“我……要見八爺……”
雙肩的力度失去,我依舊向后墜落,墜入沒有盡頭的無聲深淵,就在我以為我失去感知的時候,隱隱的疼痛夢魘般糾纏過來,一絲一絲清晰地刺入心底,我越是痛苦地呻.吟,越是感到這揮之不去的疼痛,我不想再抵抗也無力再抵抗這痛楚的折磨,可痛楚又在我以為自己忍受不住的時候一點一點消失,身體也跟著一點一點冷卻,不知過了多久,周身又像置入冰窖,寒冰凍結絲絲刺痛椎入肌骨,最終讓我麻痹,徹底忘卻全身針扎般的疼痛,我漸漸感到疲憊,慢慢適應了這冰冷的感覺,身體開始漂浮,像冰一樣從水底浮起,浮起……
“納蘭澤州!”什么人一瞬間抓住了我冰涼的手,將我再次拉入漆黑的淵底,痛苦的煎熬又再回到我的身邊,我很想甩開那個人的手,可我一個人冷得太久了,我凍僵的手根本放不開。那個人似乎感受到我的掙扎,他的手緩緩收緊,與我十指相扣,不容我有一絲逃跑的機會,非要我承受折磨。就在我有些怨恨這個人的時候,體溫從他的掌心一點一滴傳入我的掌心,仿佛一朵正在一瓣一瓣綻放的火蓮,每綻開一瓣,就融化一分痛楚,讓我沉溺在他的溫度里不能自拔,我本以為我這輩子注定都不可能再擁有溫暖了,我還以為我已經忘記了溫暖的感覺。
“好……暖……”我噏動嘴唇,終是舍不得放開那一絲久違的溫暖,一絲足以讓我受寵若驚的溫暖。最后一絲鈍鈍的絞痛從我狂跳的心底漲起,溫潤我的眼眸,又悄悄從眼角溢出,順著臉頰滑過我微微彎起的嘴角,咸咸的,暖暖的,仿佛抽走了我的全部氣力,而我只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納蘭澤州,你別嚇我!”溫暖大力地抱住我,我卻感受不到他的用力,甚至感受不到痛觸,天旋地轉里只有一個虛無縹緲的聲音縈繞耳畔,我能感受得到他的焦急,卻終究聽不清晰……
“納蘭澤州……你該不會忘記了,我們之間,我還欠你一個約定,而你欠我一個答復!當年‘望潮樓’……”
“十四弟,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