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過去了有大半個月, 各世家千金初閱選畢。我還以為我那日入夜方回東所必是要受罰的,卻不想三小姐以我有痼疾之辭推搪了,倒也沒人疑心我并不在房里, 看來這“納蘭”二字, 還真是有些分量, 我自是知曉和綾綺殿里的那位主子脫不了關系。好在之后太醫院確實送來藥劑, 這謊也圓了。
躺著塌上想著這些子瑣事, 手里心不在焉地繡著花樣,沒成想捏的竟是些藍紫色的繡線,不自覺在薄紗帕子上繡了束長垂的紫藤, 蕊英瓣瓣,待反應過來, 只能搖頭一笑, 收了針腳, 剪了線頭,卻又對著帕子發起呆來。想起以前在多寶齋的時候那淡淡入夢來的叩問, 和無逸齋里帶著紫藤花香的體溫,心里莫名地一顫,想到什么卻又不敢想下去,忙用這紫藤帕子遮了臉睡下,只是怕自作多情。
才睡了一會兒, 便聽得有人叩門, 卻是東御的管事兒嬤嬤, 說是綾綺殿的主子差人請我這從未見過的侄女過去。我回了曉得, 又給了傳話的嬤嬤好處。
回房急取了黛墨描了眉, 又用丹桂燕支點了唇,一字髻中間本只用紅綾扎了, 瞧著太素忙插了幾枚玉石蘭花簪,綴了紅瓔珞,隨手拿了方才繡的紫藤帕子在腋下窩好,換了大袖衫出去。
由綾綺殿的宮人引著出了東所,時下秋意已濃,四處金桂盛開,一股子甜香撲面,秋風拂落碎花落入池里,紅鯉也忍不住偷嘗幾粒,碎步穿過御花園的九曲石橋,才想著回來時摘一些桂花放在廂房里全當熏香了,便復又進了冗長的甬道,沒走幾步,那宮人靠邊兒停了步子,我忙跟著側身垂頭,抖見前邊兒一抹清瘦的身形,石青色緙絲月白箭袖在眼前一晃,我無意識地抬首,正與擦身而過的他打了個照面。
數月不見,他消瘦了些,只是嘴角還是不露齒地上揚,眉間還是化也化不開地沉郁,再次對上他灰色的眼瞳,那眸光還是那般深不可測。
“八王殿下!”我嚇得又低了頭,只盯著絹絲鞋面,沒想到與他竟是這樣相見,一時百感交集。我感他暗中為紫英請旨的恩,念他一直以來對我眷顧的情,憐他的無奈和艱辛,也怨他的多疑和算計,我對他又敬又畏,卻又是愧對他的,只因我一直都在攀附他,而他明明知道,卻還是那般縱容。
他見我低著頭不敢看他,也沒有發話,只是一嘆,抬腳走了兩步,卻又頓了頓,我心如鼓槌亂撞,只聽他道:“十四弟,走吧,九弟、十弟還等著。”
我一驚抬首,卻是一道白芒在眼前向兩處展開,原來是十四皇子打開了一把白面折扇,卻恰好擋著臉,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拿住他持扇的手臂,想移下來看清楚他的臉,卻咋見到他的手上包著白麻紗布。
他受傷了!不自覺拂上他的傷口,一聲輕響,扇子掉落在地上,露出他空著的掌心,此時還有血跡映出來,不知為何我心里一痛,忙從懷里取出絲帕重新為他包扎。
卻聽人笑道:“嘖嘖,多虧九哥攥著來這一趟,否則倒是漏了一出好戲,沒想到十四弟倒是有人疼。”
我本專心為十四皇子包扎,抖聽得這一陣奚落,卻見九皇子、十皇子不知何時也在甬道里,我手一抖,驚看向八皇子,生怕他誤會什么。
他只是淡淡地看著,嘴角的弧度高深莫測,我連忙顰眉低頭,后背已是陰濕一片,包扎的手顫抖起來,最后一個結怎么也扎不好。
“本殿還沒那么金貴,要你個笨手笨腳的奴才多什么事兒?”十四皇子大力地一甩手,背過身去。我一個不穩,摔到墻上。
“倒是哥哥的疏忽,沒見到十四弟的手受傷了,還拉著弟弟射箭去。”八皇子一笑道。
“這點小傷小病的算什么?”十四皇子嘻哈一笑,“等會兒弟弟自罰先射三箭。”
“十四弟,怎么這么巧就受傷了呢?該不會是……”十皇子一臉促狹,有意無意地瞟了我幾眼。
“十哥想哪兒去了,還不是前兒個秋老虎,瀉火時給弄的。”十四皇子一勾十皇子的脖子當先走了。
倒是一邊的九皇子從頭至尾不發一言,冷笑了一下,便也去了。
我腦海一片空白,待緩過神來,幾位皇子早已去遠,蹲下來,拾起十四皇子遺落的折扇,見著扇面空白,我只是折好收在袖子里……
經過這一茬,去綾綺殿時便晚了,由宮人們引進去,兩邊的超手云廊合圍庭院里,兩棵蒼勁的古柏聳立其中,穿堂后,便是正房大院,皆是薔薇朝式單檐歇山頂,檐下施斗栱,梁枋飾以淡雅的唐卡彩畫。門為楠木雕竹紋、玉蘭紋裙板隔扇門,好不華麗精巧。穿過身著綾羅的女官侍立的門廊,進了內殿,有領頭宮女進去傳話:“州姑娘來了。”
“就是外室夫人之女嗎?本宮剛還和她三姐姐談起了,快請她進來。”簾內剛傳來個和善的聲音,便有幾個身著石榴紅綾綢齊胸襦裙的宮人打了簾。知道外室夫人是說娘,我忙進了那數道薄紗簾賬,給里頭的人下跪請安,不過蕙妃能尊稱娘一聲夫人,也算不錯了,故而我這頭磕得越發恭敬。
“倒是個知禮數的孩子。來,進前來,本宮瞧瞧。”我依言忙垂眼上前。
“倒是和外室夫人有幾分神似呢。” 蕙妃溫溫一笑,又賜了我的坐,我這才瞧見三小姐也在殿里,她耳垂兩枚東珠排墜兒,髻邊簪幾支玳瑁長簪,一襲蜜合色齊胸襦裙,外罩同色織花披帛,下露月華色裙擺,惟覺雅淡。
“就和你三姐姐坐一處,我們女人家磕磕嘮。”
我福身謝了,挨著三小姐坐定,蕙妃又問了些納蘭府里的近況,三小姐一一答了。
“雖說納蘭族中門第貴賤自是要分,但你們祖父出身寒門,官拜相國,也算名噪一時,如今罷官閑賦,多虧有你們二叔支持家事,本宮也是放心了。細說起來,本宮的父親和你們的祖父皆是殤儮關關外夷族世襲王侯納蘭夷吉之后,本宮與你們的父親也算是從兄妹。本宮未入宮之時,得堂兄口傳教授詩詞,識了數千字,自是親厚,你們也叫我姑母便是。”
“娘娘惶恐。”三小姐與我俱伏地謝恩。
原來,納蘭世家族譜中載,蕙妃祖父納蘭梅勒與中堂之父納蘭雅尼,皆是殤儮關關外葉紇部納蘭世家子嗣,系親兄弟,后納蘭梅勒歸降木蘭朝后,授為三等驃騎將軍,死后由其子納蘭男褚承襲爵位。納蘭男褚以招降他的姐姐、后白塔罕王八大罕妃之一的——葉紇部蘇羋太后、繼承人長世子炎月世子及眾部有功,納蘭梅勒之孫、男褚的長子納蘭占穆,歷任安西將軍、征南將軍、正黃部白塔都統、議政大臣等要職。占穆之弟納蘭兀丹,也擔任鑲黃部白塔副都統、建威將軍等顯要職官。兄弟倆不僅是達官顯宦,而且都是木蘭朝入殤儮關初年的著名戰將,而兩人堂妹葉紇納蘭氏便是蕙妃。
從此,納蘭梅勒一系比其弟納蘭雅尼一系顯貴得多。可是關外夷族親厚九族,對血親關系極其重視,堂兄弟之間視同一家,交往還是很密切的。當然,我不會愚蠢到把整件事看作親族和睦那么簡單,納蘭世家到清和朝時,雅尼一系開始顯達,自納蘭朙珠官拜中堂之后,朙珠黨的勢力更曾權傾朝野。這一層微妙必也牽扯其中。
“兩位侄女不必像外人那般虛禮。”蕙妃喚了起,又賞了宮中玩意兒,三小姐與我見蕙妃乏了,便辭了出去。回了東所,本是要各自回房,卻見三小姐叫住我一同看看娘娘的賞賜,我應了聲,便與三小姐一同進了房,見她不急著打開錦盒,知她必是有話與我說,便坐了下來。
“州妹妹,你曉得蓉卿是父親的遺腹子,而我還是蓉卿的姐姐。”
我一驚,蓉卿今年也十九了,如此說來,她較蓉卿還年長,早就逾歲了,如何能進得宮來選秀?
“早在三年前,我就該來這地方了,可是我裝了病,以為逾了歲,就不必入宮,大不了一生不嫁,找間姑子庵,青燈古佛也清靜。”
“三小姐……”我一時凝噎,我以為她事事不爭,沒想到她卻是竟然寧愿出家,也不愿入宮當這政治籌碼。
三小姐自失一笑:“可是,我還是小看了納蘭府,我還是逃不過。”
我皺眉凝思,按說,這宮里有了蕙妃娘娘生育皇子、頗得圣眷,又與納蘭一族親厚,納蘭黨多少也沾得光的,又為何硬塞府里逾歲女兒入宮呢?除非……
除非,納蘭世家中,納蘭梅勒一系和納蘭雅尼一系表面親厚、實則不和!納蘭雅尼后嗣納蘭中堂拜相又罷相后,納蘭中堂一系本想利用蕙妃所出的大皇子扳回敗勢,而大皇子卻選擇了血緣更近、且并未犯事的納蘭占穆一系作為后盾,納蘭雅尼、納蘭中堂一系在族中反而再度被納蘭梅勒一系壓制受梗,無法,納蘭中堂及黨羽只能舍棄大皇子,暗中擁立另一位皇子皇子,而那個人難道就是八皇子!
我恍然一驚,納蘭府此時送女兒進來,只因再不能全然相信蕙妃了。雖然這也只是臨渴掘井的做法,卻可見中堂在朝堂上大概是步履維艱到不能再忍的地步,為了鞏固后宮中的殘余的勢力,才出了這險招,橫豎只能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