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赑屃”的存在其實是一個秘密, 一個僅屬于帝王的秘密,知道的人在這紫極城里也不超過十個,但是赑屃的暗人卻遍布宇內, 以江南為例, 誰也不會想到, 聞名遐邇的臨安織造局就是赑屃的一個分支機構, 織造監大人謝寅就是赑屃的府使之一, 具有對皇上的直接密奏職權,他其實是清和帝布在天子臨安[注]監視薔薇朝遺老余孽和江南地方官吏的棋子。
而他十三皇子,從十二歲起, 就是這個“赑屃”中的一員,如今也是整個赑屃的內城節度, 職位比之謝寅, 還在其之上。其實, 十三皇子統領的御林翼前鋒營里都是赑屃的暗衛,換句話說, 赑屃的人就是皇帝的人,十三皇子要調動御林軍前鋒營里的赑屃暗人其實還是要清和親允的。
八個月前,赑屃的一次特殊任務。
目標是潛伏在京畿的薔薇朝亂黨名冊,而剛升任左右翼御林衛統領的十三皇子自是這次任務的統籌。
年輕統領一身銀練暗紋的收袖勁裝,腰系蟠龍帶, 足登鹿皮靴, 在晶瑩的臘雪里, 格外英氣, 此人正是木蘭朝皇十三子佞祥。
十三皇子嘴角勾起一個譏誚的弧度, 什么薔薇亂黨名冊?各地打著薔薇太子旗號的亂黨何止千人,那只不過是掩耳的名目罷了。不過, 既然那么多漢人打著“薔薇太子”的旗號大作復國夢,那么就別怪他將計就計了。
薔薇亂黨名冊確實是個幌子,實則是皇太子暗中賣官鬻爵、秘密交易的賬簿,想不到赑屃暗人竟然淪落到還要為這個混賬太子清單的地步,更沒想到父皇竟然還默許了。
暗中部屬妥當,明德門城樓上,明黃色三角旗斜打三次,發出行動訊號,所有暗人進入目標區域,分批引開太子黨人,十三皇子將黑巾蒙面,避開守衛,當空一個翻飛,探入乞乙相國府的藏書密閣,眼見賬簿到手。
斜刺里閃出一個身手矯健的年輕俠客,先他一步,劈手奪過冊頁,十三皇子哪待他得手,左手一掌壓在冊上,倒旋一腿踢向對方眉心,來人橫腰后仰,借力后翻。
霎時之間,膝腿相交,兔起鶻落,兩人各執簿冊一端,旋身之際,一寒一熱兩股內力相撞,“撕拉”一聲,賬冊被直直撕成兩半,而這輕微的一記紙帛撕裂聲足以引來守閣的密衛。
十三皇子抽出腰間煙火訊號,一朵白色煙霧在空中綻放,所有潛伏的暗人一并躍出,待年輕俠客急速穿過與之交手的暗人,俯沖向十三皇子時,十三皇子袖中暗箭連發,射向少年俠客面門。數枚袖箭貼胸口、過后頸,削鼻尖而過,兇險萬分,卻還是被少年俠客旋身閃過,幾個云里翻旋身立定,十三皇子早已身輕如燕,掠過瓦檐。
十三皇子沿屋脊行走,幾個起落,欲沿熱鬧的街市出京,卻沒想到事情并不順利,乞乙相國府失竊,已然驚動了提督軍門,而鳳文門一帶更聚了一幫京城九皇子的商賈,余光有意無意地往他身上瞟來,十三皇子顯然也認出了為首的是九皇子門人任安。這些人為何而來,可想而知,若非他夠機警,又是皇子身份,還真看不出這些商販其實是九哥的探子。
就在此時,兩道車轱轆攆過冰冷的雪地,一輛顛簸的馬車間歇擋住十三皇子視線,當然也間歇擋住對方探子的視線。十三皇子眸光一動,翻身躲在馬車底下,從滾動的木輪看出去,那些商販紛紛焦躁地現身交頭,顯然是跟丟了自己,十三皇子雙臂扒住馬車底座,剛欲松口氣,馬車卻停了,一枚翡翠色的環佩滾入馬車底,而這時一雙冰雪般靈動的清眸映入十三皇子略顯焦躁的眼瞳。
見鬼,他現在可是沒有蒙面的!十三皇子暗自咒罵,握緊拳袖,剛才的袖箭還有一支未發,只是這樣勢必暴露,就在他遲疑之際,冰雪兒卻比他反應更快地踏上馬車。
“出城。”她冷冷地吩咐車夫,即便遇到九皇子門人的盤查,竟也沒有一絲慌亂,十三皇子一瞬恍神,好個冰雪鎮定的女子。指骨捏著她剛剛掉落的那枚環佩,無意間摸到邊緣有些細密的雕刻,待他再細細觸摸,才知道是小篆,他瞇起眼,綰氏采柔,這興許是她的名字。
城外,荒郊的雪路被一爿結了冰的池塘擋住去路,馬車不得不停了下來,她的素裾拂過濕重的雪地,單薄的布鞋在雪地里落下一道凝痕,在這冥滅的雪光下,她的背影反而出落得極美,十三皇子不知道,他的心莫名地動了一下。
十三皇子翻身從破舊的馬車下出來,揚眉問道:“為什么救我?”
“沒為什么。”她回過面,說得生硬,矜冷地讓人不可親近。
十三皇子道她是女兒矜持,只問:“知道我是誰嗎?”她并沒有回答,十三皇子撇嘴一笑,執起她的手,將她遺落的玉佩塞還她的玉手之中,“我欠你一條命。”
她并不知道十三皇子的命有多重,只道:“公子的性命小女不敢當,公子保重。”還是那種冰冷的語調,卻禮遇了很多,只是為什么他卻感到更生疏了呢?見她轉身而去,忍不住攔在她面前,只是不想讓她就這樣離開他,甚至,他不由地、輕柔地捏起她削尖的下巴,打量她。
她有種病弱的清瘦,面色比骨瓷還蒼白,連帶神態都覺得清冷地過了,但她美目顧盼,如春水映梨花,卻又有另一番耐看。梨花,離花,不知道為什么,他會想到玉階宮里的母妃,十三皇子皺眉,這個女子的眼睛,仿佛能把人的心看傷,看碎。
“我會報答你的。”他不自覺地說出癡言,她卻只當他是輕薄兒郎,揮開他的手,神情比起先前更冷了幾分,應和著北國風雪,還真帶了些許寒意,“不必!”兩個字,如碎冰般,不知是否曾傷到他的心?
他一怔,她已躲過他。任她如翩躚白蝶般逃離他,他只是瞇眼一笑,帶著佞氏與生俱來的狩獵特質:“綰氏·采柔嗎?”他志在必得!
只是,十三皇子如何也想不到,向來心思縝密的他竟然會犯了那么大意的一個疏忽,不過,這已是后話了。
乞乙相國府內,斷后的暗人皆被打倒在地,年輕俠客雙手環胸,對斷后的暗人道:“你們不是我的對手,我也不想追究你們是誰,等會一開打,各自離去,不要給我添麻煩,也不要給你們主子添麻煩!”一眾暗人面面相覷,這個人明明囂張到不將他們這些皇家暗人放在眼里,卻又似乎很明白他們的底細,甚至還能見到他斗笠下撇嘴一笑的下顎,而他仿佛算好了時間,在相國府的守衛適時趕到的時候,竟不急不緩地一把扯下身披的蓑衣斗篷,卷成“草席”,舞得生風,直將一眾趕來的守衛打得滿地找牙。聽到動靜,又有兩批守衛汲汲趕來,卻見少年俠客雙手環胸,笠帽下的嘴角饒有興致地一笑,將“草席”隨手一拋,當頭蓋臉地就落到趕來的其中一批守衛頭上,待他們推開“草席”,見少年客已脫下笠帽,如陀螺般飛轉,又砸倒另一批趕來的守衛,而少年客騰空一躍,足尖在飛回的笠帽上一借力,眾守衛只聞大笑之聲,只見來人身影已在相府飛檐之外,而他們連那人的衣著都沒看清,更不消說是相貌了……
一塊蒙面黑布在人頭攢動的鬧市上空一飄三折,終是不合時宜地落下,前頭不遠處,一個五陵皇子身著鎏金鑲邊的玄色漢服,胸襟半敞,招搖過世,他隨手拿起一柄墨色折扇,正風雅地賞玩,卻被一個素衣少女撞個滿懷。
“唰”地一聲,折扇一瞬打開,五陵少年一旋身,左執竹枝扇,右環美人腰。素衣少女仰身回眸,只見扇面上的墨底金色梅花朵朵在眼前一晃,扇下露出一張英氣逼人的俊顏。
佞禎從來沒有想過,會這樣不經意的時刻再見到她,明知道她已經變成了九哥口中心機深沉的女人,親眼見到她攀附八哥的樣子,本已決定對她死心,對她放手,但是此刻竟還是忍不住心底的悸動。
少女微皺起眉頭,其實,這張臉和剛才馬車底下的人很像,只是那個人的眼眸是表面溫靜的死水,而這個人的眼眸卻是冰川下的火焰。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在男人的胸口造次,很危險?嗯?”
他玩世不恭的嘴角微撇,如冰似火的眼睛里映出她若梨花般清靈淡遠的眉目,少女的睫毛一顫,連忙放開雙手,凝眉就要從他身邊逃開,卻不料反手被他拉回懷中,蒼白的小臉貼到他溫熱的胸膛,少女一顫,已被他捏著下顎抬起面容,而他,就低頭強勢地淺嘗她微甜的唇瓣。
他閉眼深長地吻著她,少女有掙扎,卻很快被他壓制,她沒有變,會在殺伐果斷中竭力地抵觸,卻又會在間歇溫柔的攻勢中無力反抗。少年微微開眼,從眼睫中看著她一如往昔的容顏,喪失多年的癡迷再度萌動,他帶著當年的愧疚隱隱皺眉,在心底暗暗賭誓:既然讓他再次遇到她,他就不容她再度離開他的生命!
只可惜,少女卻什么都不知道……
(下)
紫宸殿內
十三皇子道:“‘黃天’一案,蹊蹺甚多……臣只是奇怪其中的幾個疑點。”
清和正色:“十三皇子,你且細細說來。”
“大哥奏云‘黃天’酒乃是佟將軍事先送去的,可回想大哥抵達闕臺大營那日,佟家卻并不知道大皇子會回京似的。臣覺得佟魏隆前后不一,行事頗為蹊蹺,可見此事并不簡單,倒更像是有人刻意陷害皇太丿子,甚至連佟家也牽扯其中。倘若明察,勢必引起朝堂大亂,故臣以為,唯有調用赑屃暗人暗中密查而已。”
“嗯。”清和沉吟點頭。
十三皇子見清和帝默認許可,又道:“臣還想起一事,多日前太子邀眾兄弟賞月筵宴,被十四弟攪得不歡而散的那個宴席,臣也在列,外面只傳十四弟劍指東宮,可當時在場的人都知道,遠不止如此。當夜,太子爺與十四弟刀劍相向,其實都是為了一個女人,一個姓納蘭的女人。而筵宴那夜,大哥又正巧進京!納蘭氏與大哥本就沾親帶故,此時又突發‘黃天案’,臣懷疑……此事與納蘭家脫不了干系!至于十四弟……”
十三皇子沒有馬上說下去,只是適時低頭,略顯遲疑,外人都道他顧念十四皇子生母悳妃對自己的撫養之情,故而對他那十四弟多了幾分不忍,卻沒人見到他對著青石地面的笑紋。其實他早就在南窗外把皇上和十四皇子的談話聽得剔透。清和帝正是懷疑十四皇子牽扯其中,才循循教誨,無非是想誘他那個十四弟說出實情,也只有老十四那個愣頭青才會感動地犯了糊涂,竟說出“兒臣不能說”這等不打自招的話兒來,想父皇既是父親也是帝王,帝王猜忌,又怎么容得下他有異心?
十三皇子低著頭,正好掩去嘴角勾起的一抹極淺的嘲笑,可那抹笑最后卻淪為一絲苦澀的忌恨,似乎又有點羨慕十四弟,只因著父皇從來沒有那樣對待過自己,當然,他也不會讓自己有機會受到父皇那樣的對待。他和十四弟不同,沒有母妃的他,不能仗著母妃的地位、母妃的庇護、母妃的恩寵,就率性而為。他從來就沒有放肆的權利,他只有比宮里的任何人更會察言觀色、窺知圣意,他只有順著父皇的心意,討得父皇的器重,才能在這個紫極城里名聲鵲起、不受冷眼的存活,而他在這一方面一向都是做得最好的。所以,從清和三十七年清和帝謁陵伊始,次次扈從的是他十三皇子佞祥,而不是他十四皇子佞禎!
至少,身為左右翼御林衛統領的他,連彌月皇太丿子都要禮敬三分,更何況是十四皇子,只怕他此時不僅自身難保,而且……
十三皇子接道:“至于十四弟,怕和納蘭家也不是一點干系也沒的,就由臣從十四弟查起!”
清和帝暗暗瞇起龍目,想起一日在華宓殿遇著十四皇子,就和這個小兒子信手弈了盤棋,十三皇子不說,自己都快忘了,那時候十四皇子倒是隨口說起納蘭家的長房曾孫,現想來當日還真不是“隨口”。
十三皇子自不曉得清和帝那么快對十四皇子起疑,單膝跪地,從腰間取下一柄形如蠵龜的玉石詔符,雙手托奉,再次請命道:“請父皇許臣調動‘赑屃’的暗人!”
清和威嚴開口,聲如金石玉應:“準!”
“是。”
十三皇子跪地告退,清和帝忽道:“老十三,順道兒也查查那個納蘭家的。”十三皇子俊秀的眉目一動,復又出了太上暖閣。
自紫宸殿掖門出,穿過不長的甬道便進了東六宮地界,東六宮最東就是華宓殿——十三皇子養母悳妃的寢宮,也是他正欲前往請安的殿閣。只不知是不是這甬道太過狹窄壓抑,十三皇子沒有發現他的步子不自覺慢了很多,在近前一處廢棄的宮閣前停下了步子。
兩道高聳的紅墻中間,一個孤單的皇子落寞回首,卻望不到這紫極城道道高聳的圍墻后頭,那個個細致凄美的院落。
原先在前引路的貼身高帽常侍承恩見著主子停了,也只得停下,卻見到主子對著宮閣紅墻外杈出的一支梨花枝頭愣愣失神,忍不住喚了聲:“十三爺……”
十三皇子默了默,如夢初醒般,問道:“承恩,此處是什么宮?”
承恩一鄂,但還是答道,“殿下不識得也是正常,這玉階宮原是先帝爺最寵愛的董貴妃住過的處所,可是董貴妃早逝,先帝爺也跟著去了……外頭都說此宮不祥,后來就再沒人住過……這玉階宮也就廢棄很久了……”
十三皇子凄楚地笑了下,仿若自語道:“其實,后來還有一位妃子住過,不過,倒確實是不祥的……”
玉階宮嗎?他其實是熟悉的,小的時候,聽母妃說,這紫極城里,每一座院落都有一段纏綿悱惻的往事。只是往事如煙,就像美人,美則美矣,卻太容易隨風逝去,玉殞香消,玉階宮的往事自也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了。
玉階宮最出名的是庭院里的梨花樹,到了梨花盛開的季節,春風且莫定,吹向玉階飛,如冰如雪,又怎是人間富貴花可比擬?
母妃說,這紫極城里曾有一位少年天子,玉階宮內有一位梨花美人,他們不期然地,在略帶憂郁的春時,于那芳樹吹飛的玉階上邂逅。她,一笑傾城,他,一見傾心,從此便注下一道緣分。如果,時間永遠停駐在最初相見的那一刻,那么一切便猶如夢中繁花,永不凋零,可惜,沒有如果,從此,他為她拋卻江山,只為守護那曾經駐守的似水柔情。奈何,紅顏命薄,縱是天子,也無緣相守,他們只是梨花樹下錯誤地相遇,從此相誤一生。多少年后,人面不知何處去,唯有梨花帶雨哭。玉階宮的梨樹還是年年花開,年年凋零,而十三皇子也不再是懵懂少兒了,他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凄美的往事,那只是這紫極城里一段不能提及的隱秘,有關于先帝的隱秘。
也許,梨與“離”諧音,再美,也總是悲了一些,所以住在玉階宮的主人似乎都注定了“離花”的宿命。
董貴妃死了,玉階宮廢棄了,沒有人再提及,沒有人復在意,甚至沒有人會想起,他的生母旻妃章氏也曾做過玉階宮的主人。只是父皇不是先帝,不會為了一個女子誤國,甚至,不會憶起一個早已離世的宮嬪。
莫名地,有一瓣梨花飛出紅墻,如雨濺落,只奇怪此時已是深秋之際,即便是那支出墻的梨枝也是無笑靨的。
過了梨樹林,再轉過玉階宮清冷凄涼的墻角,就是華宓殿雍容華貴的雕檐,一墻之隔,卻只聽對宮暖笑融融,不聞此地秋風蕭蕭。十三皇子穿過兩宮之間丁字形的狹窄甬道,看不見的墻角另一端一個御前侍衛服色的清瘦男子背墻而立。十三皇子似乎早知道有人潛伏在那處,但卻腳不停息地徑直而去。
只有,丁字岔道的另一頭,傳出一聲極輕的問句:“查得怎樣?”
“卑職查核了禮部的秀女文書,是兵部尚書綰浚的小女兒……”原來,那岔道是個回音壁。
“綰浚……”十三皇子一沉吟,回憶中,他在馬車底下的皺眉一瞥,彎腰欲拾玉佩的她,不見得有多美,卻也如梨花般,冰雪剔透。十三皇子挑眉一笑,直到這時,才發現,他也還很年輕的。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玉階宮一如既往地死寂,只有一句詩吟繞過梨枝,很輕很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