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三小姐的廂房, 一個人恍恍惚惚地走著,不想又到了那片內(nèi)湖邊上,緣著湖坐下, 擡眼望了望秋月, 眼瞅著就要中秋月圓了, 卻是月圓人不圓。
我不由苦笑, 我一個小女子, 當年要在這陌生兇險的世道中存活,只有攀附權(quán)貴一條道兒,而那時候夠我選的, 也只有八皇子一條道兒,卻沒想到正合著納蘭容玨巴結(jié)八皇子。枉我還一直自作聰明地以爲能夠擺脫納蘭府, 實不知八皇子中堂黨羽早已暗中締結(jié), 我反而成了中堂黨挽回敗局的一枚棋子, 入宮是勢在必行,卻不想傷了納蘭蓉卿如此之重?
皺眉扯下粒粒桂花, 狠狠地扔在湖裡,卻只是和原來掉落池裡的,深深淺淺混於一潭,彷彿在諷刺,爭也好, 不爭也好, 終究逃不過命運的擺佈。手心被桂枝劃地火辣辣地疼, 還未泄恨的我卻又瞥見湖裡我頭上的玉石蘭花簪子和紅珠步搖, 眼前刺痛, 閉眼用力一扯之際,卻憶起入宮前的那一次, 我也是這般扯落髮簪,曾有人從背後止住我的手,只因他疼我的疼,不忍我如此自殘,而今再沒有人替我承受了。伴隨著痛感,聽到青絲扯斷的聲音,髮簪卻還勾著凌亂的頭髮沒有掉下來,我只是面無表情地蹲下來。
我真傻,竟分不清哪個是真心,哪個是假意!納蘭蓉卿爲了我甘願被利用、被折磨,我卻非但不珍惜,反而不惜傷他。而八皇子,我竟然因爲憐憫而相信了他。讓我入宮除卻中堂黨的算計,他對我又剩下幾分真情?忍著喉頭的嗚咽,我苦笑,曾問過自己如果八皇子只把我當棋子,我又該如何自處,沒想到我當時雖然想到提防,卻無意識地選擇了相信他對我有情。
嘴角繼續(xù)上翹,露出一抹譏誚,我慢慢地取下頭上的瓔珞和髮簪,重新中分地梳理好,左右各取一撮編成麻花辮打成環(huán)用玉石蘭花簪好,又攏了兩垂放在胸前,餘發(fā)披在身後。對著湖照了照,黛墨掃的柳眉淡了些,倒有些風骨,我這才發(fā)覺,我和娘真有幾分神似。
不知何時,粼粼湖裡憑白地多了幾片彩燈的光暈,順著一道清流漾過來,我微微擡頭,見著湖中央一艏御舟駛來,舟上雕花樓閣華燈初上、燈火通明;閣裡閣外,帛紗珠簾、各色風燈蜿蜒纏繞,水天煥彩,只映得宮闕御池流光飛舞,上下爭輝。
這時,近處一小舟漾來,上頭立著兩個常侍,一個劃著船,另一個見服色品階較高,向我打千兒道:“諸位皇子殿下正遊湖賞月呢,邀姑娘上御舟一敘。”
我萬沒料到竟衝撞了諸位皇子泛舟筵宴,此時又不便掃了諸位皇子的興兒,只能惴惴地上了小舟,眼見離那御舟越發(fā)靠近,我只愁眉不知怎麼應(yīng)付。待到了御舟處,御舟上落下一塊隔板,趁此空擋便在近處細瞧,只見那御舟上的樓閣足有一樓半高,門廊船榫金鑿玉砌。那些遠處見著的排排風燈竟皆是各色琉璃所制,點了蓮花燭心,花燈灼灼,亮如白晝,好不通明奢華;而那船上的簇簇宮人更是個個綾羅綢緞,珠鬟翠繞。儼然是座水上行宮。
等夾板放好,我忙脫了雲(yún)履上去,剛踏到御舟上,便由兩個提著宮燈的華服宮女領(lǐng)著,我只低著頭,隱隱聽見廂房裡的靡靡之樂。
轉(zhuǎn)過雕欄,進了燈明珠燦的朱閣。一股酒香四溢,閣子很深,正中的低臺上正歌舞翩翩,那些皇子殿下都坐在半樓高圈圍的包廂裡,飲樂正酣,說不出的太平景象。
而一旁的角落裡幾個秀女被撂在一邊,侷促地坐著,我自也是被領(lǐng)到在那一處去。嘴角一勾,笑自己還是太自以爲是。靜靜地坐下,耳聞一、兩個秀女忍不住嚶嚶而泣,卻被周圍的細樂聲喧掩去,不在秀女堆,是聽不見的。
擡眼,水眸繞了一圈。很容易見到樓上正中的主位上,半躺著個身形修長的男子,一襲金線牡丹明黃箭袖,外罩鎏金緙絲五爪對襟蟒袍,衣襟敞開,袒露胸膛,左右環(huán)擁兩個豔色宮娥,正與另一位皇子殿下談笑,我沒見著皇上,心猜那便是當今東宮之主——彌月皇太子了,傳聞這位皇太子爲清和帝鶼鰈情深的第一任皇后長孫氏所出,長孫氏生太子時難產(chǎn)而亡,清和帝顧念長孫皇后帝后深情,又可憐幼子少年喪母,便在彌月之際、襁褓之中便冊立爲皇太子,本想來,當今太子身世也頗爲可憐,只是沒想到今日一見竟這般放浪形骸。
眸瞳清轉(zhuǎn),看向正與彌月皇太子說笑的那位皇子,身著硃砂色鎏金緙絲圓領(lǐng)袍,長髮隨意披在脖子上,辮尾的紅穗垂在肩上,慵懶地坐一邊,也是貴不可言,一時倒猜不出是哪位皇子。
再邊上的兩位皇子倒是儒雅,右首者一身鎏金緙絲月白漢服,輕搖著孔明羽扇,聽旁邊的皇子說著什麼,時不時地頷首而笑;而左首者一襲青灰湖石青緙絲朱子深衣,免不得讓人覺得清冷了些,只不知他說了什麼,惹得那羽扇皇子頻頻頷首。
而這兩位皇子邊上卻空了個位置,再左便是到頭了。
我斂了斂心神,又細細看向另一廂,三位皇子圍一桌,靠左那位一襲月白底石青起團蟒袍,因是離著近,我倒是瞧清楚了五官,眉目清奇,看著有些眼熟。我順帶又看向邊上,中間那位身著紫綾鎏金緙絲蜀錦袍,他正擡面彎眉笑語著什麼,我一驚,忙垂了眼,是九皇子。那剛纔那位便是九皇子的同母胞兄五皇子了,難怪眼熟,和九皇子還真有幾分像,只是少了些陰柔,多了幾分隨和罷了。我吸了口氣,果然見到右端是與九皇子形影不離的十皇子,他一襲玄色五爪蟒服,恰坐在宮盞稍暗處,卻掩不住燙金緙絲的閃耀,反顯得越發(fā)貴氣。
再向右卻是頭了,我蹙蹙眉,“怎麼會?”
正奇怪不見八皇子身影,回眸恰見到十皇子身後還坐著一位,在暗處,不仔細瞧著見不到,他一直低著頭,時不時應(yīng)和著喝幾杯酒,面上雖帶著笑,卻透著疏離和退避,不刻意注意,根本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我眼神哀憐,只是看著這個不引人矚目的清貴男子,而他彷彿有所感應(yīng),也擡頭看向我這邊,與我的目光相接,他顯然一驚,卻是坦然地望向我。
“八王殿下……”心裡一痛,我怎麼也想不到同是天潢貴胄,他在這些皇子堆裡竟是這般隱忍,這般自處,如此的他卻能爲了納蘭蓉卿與我,一次次出手相助,而我卻以爲他身份顯赫,因爲他的權(quán)勢,一心攀附他,他的心裡又是何等苦澀?他這個原本需要庇佑的人卻反而成爲了別人的庇佑,所經(jīng)的心酸又有幾人知?
他見我呆看著他,一笑,只是一笑,可那溫溫一笑卻刺進我的眼,心中酸酸的,眼中溼溼的,竟是一個活得比我更悲哀的人在用笑來寬宥我,本以爲沒有眼淚的我卻覺得有什麼快要奪眶而出,手攥緊了宮裙,我錯了,錯得離譜,我又怎麼能懷疑他和中堂餘黨勾結(jié)?如果勾結(jié)了,他又何至於此?我突然開始希望他那麼做,哪怕我一輩子逃不脫納蘭府的控制,哪怕將我自己獻出去,只爲助他完成心願!
我趕緊低頭,生生將眼淚逼回去,看起來倒和那些驚懼膽怯的秀女一個摸樣兒,只是沒人知道我爲的是別的。
“諸位小主隨奴才到上頭去,太子殿下想看看?!?
隱在秀女長隊裡,上了樓廳由彌月皇太子選閱,卻聽那個拿著羽扇的皇子輕聲對彌月皇太子道:“太子殿下,這怕是不妥吧,父皇還沒選呢!……”沒想到這彌月皇太子倒是大膽地過了,竟然僭越皇上,私傳秀女,我暗自警惕,知道這出頭鳥萬是做不得,只求皇太子隨意挑了人兒,打發(fā)了回東所,也好離開這是非之地。
彌月太子揮了揮手,止了羽扇皇子的話頭,點了其中一名秀女道:“髮飾倒是特別,就你吧,來,給殿下倒酒?!毙闩畟兞⒅粍樱瑳]人敢擡頭。
“那個頭髮披著的,太子殿下叫你呢!”還是那個羽扇皇子的聲音。我正冷笑那個外表儒雅的皇子剛纔還怕事兒,這回兒竟又巴結(jié)東宮太子至此,卻不知是誰,暗裡推了我一把,我一驚擡首,彌月皇太子白皙的手捏著個骨瓷酒杯,許是等得久了,臉色微慍。
我睜圓眼眸,才發(fā)現(xiàn)秀女裡只有我披下了頭髮!沒想到被點的那名秀女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