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已躺在多寶齋的廂房裡,納蘭蓉卿扣著我的手腕,跪在牀沿,將我的手背貼著他印著淚痕的臉頰:“州兒,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若不是鳳鳴兄告訴我,我真不知道其實你受了傷,我不該丟下你的……都是我……”他此生最愛的人是我,爲了我不惜受人利用、任人擺佈,而我對他又付出過什麼?在這個世間那麼卑微而無力的我又能給予他什麼?
他在我耳邊聲聲重複,字字誅心,這一切又怎會是他的過錯?我多想拋開一切,求他緊緊抱住我,親口告訴他,我願隨他一起去那個煙雨朦朧的江南,再也不回來。可是我終究沒這麼做,我知道八皇子不會放我一走了之,我好怕我的迴應會給他帶去更深的傷痛。從始至終,我註定承受不起他的眷眷深情,註定只能麻木地望著他直起微顫的身體,回身輕啓廂房的雕花排門,門外飛雪連天,他的背影埋入白雪裡,漸漸在我的視線中消失。
雪落成冢,緣起緣終,我捂著胸口,寒氣將我的喘息凍成白霧,又再揮散,就像我對他的似有似無的情愫。
一雙手臂輕輕將我蜷縮的身軀直起,我微微擡起頭,見到他清修的面容,是樂鳳鳴,他柔聲道:“州兒,你不會哭的毛病對身子不好。”
“九公主比我勇敢,我終究提不起勇氣,和他亡命天涯。”我道,“師父,你比他幸運。”
樂鳳鳴冷若清霜的神情一動,如墨的眼眸微微看向屋外,不知何時,雪停了。
就在雪停的那個寒夜,在淒冷的多寶齋似睡非睡的我並不知道納蘭蓉卿已經不辭而別,獨自回江南去了,在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也離我而去,這一年的年節也在冷清中慘淡度過,清和四十一年悄然而來,一切無非是似水流年。
我的生活又恢復平淡,終日在仁樂堂研習醫書草藥,我的醫術也算小有所成,有時侯在坐堂大夫出診時給人瞧瞧病癥,在此期間我曾給納蘭蓉卿寄去幾封書信,可惜我從來都沒有收到過回覆。
轉眼間,柳鶯嬌啼,鳥雀呼晴,又是仲夏,我正在後堂擺弄草藥,忽聞仁樂堂門口喧鬧,便欠身出去,只見一丫鬟打扮的少女抓著霍掌櫃的襟袍,跪在地上哭道:“求求你了,大爺,我家小姐快生了……”
霍掌櫃嘆了口氣道:“唉,姑娘,這接生的事兒應該找產婆啊!”
“產婆是要先收銀子的,只是我……”那少女哭求,“你們是開藥鋪的,求求你們行行好,先救救我家小姐,銀子我一定會給你們的。”那少女不斷磕頭。
霍掌櫃道:“姑娘,我們是開藥鋪的,可不是開善堂的呀!你沒銀子,又跪在我們藥鋪的門口,不是爲難我們嘛!”說著便連使眼色給小夥計八寶,八寶滿臉憐憫地瞧著那姑娘卻不得不去拉她。
我先他一步扶起那個少女,道:“事不宜遲,快帶路吧!”
那少女帶我到內城裡的一處門庭清雅的院落,剛進前院,這家小姐痛苦的喊叫隔著廂房傳出來,那少女一聽便著了慌,腿腳發軟,險些摔倒。我忙扶起她,命令道:“不要慌,先準備熱水、紗巾和剪子……”我故作鎮定,但手心裡還是沁了汗漬,我畢竟還是個黃毛丫頭,這接生倒底是頭一回,可若我不來,這家小姐又會如何?
我無從細想,只是快步平推開西廂門扉,這家小姐已經痛地神志不清,把我當成了她的丫鬟,無力地道:“秋蟬……秋蟬……”她的手顫顫巍巍伸向我,我一把握緊:“小姐,我在!”
“啊——”她一聲慘呼,我一驚,她的羊水已破,嬰兒的一隻腳踢出體外,若是順產,嬰兒本應由頭至腳滑出,這樣嬰兒可以正常呼吸,可如今胎位不正,這顯是難產的徵兆,稍有不甚嬰兒也會窒息,死嬰一旦殘留在體內無法取出,產婦的生命更是岌岌可危!
幾滴汗珠從額前滑落,我顫著手將那隻小腳輕輕塞回去,在她的腹部按摩推位,將胎兒的胎位導正,她痛哼出來,我蹙眉急道:“小姐,一定要這樣做啊!秋蟬,快拿布條讓你家小姐咬著!”
秋蟬本端著灌著熱水的銅壺和水盆匆忙進來,聽到我驟然叫她,水盆砸在地上,銅壺裡的熱水也灑出大半,她不及細理,慌忙抽出手絹:“小姐……”
“小姐,你再用些力,孩子就快出來了!”她緊握我的手又再一緊,我見到嬰兒的小臉緩緩露出來,忙用紗巾托住……
“哇”地一聲孩子出世了,我向她深深一頷,她清秀的面容露出些許淺笑,秋蟬將洗淨的孩子抱到她牀頭喜道:“小姐,是個小少爺啊!”她如水的眼眸晶亮浮動,一抹晶瑩從抿嘴而笑的嘴角滑落:“公子……”
“姑娘……”那小姐微微直起身子,要向我施揖,我連忙扶住她:“小姐,萬萬不可啊!”“姑娘是我家小姐的恩人,秋蟬代小姐給你跪下了。”
“秋蟬,你快起來,你家小姐現下還需要休息。”我挾她踱出西廂,她跪道:“姑娘的大恩大德秋蟬一定相報,只是……”
“銀子的事,你不必爲難,我不是大夫,不需要診金。”我笑道,“你家小姐體質虛弱,坐月子馬虎調理不得,我每天都會來,有什麼事儘可以到仁樂堂來找我……”我又說些該當注意的事兒,不自覺已到了四合院院門,我朝外瞧了瞧無意道,“你家小姐待產,你家姑爺怎麼也不陪著,到現在連個人影兒都沒有。”
“不瞞州姑娘,這也不能怪姑爺,其實姑爺他是個好人,可惜……”秋蟬說著說著眼中隱隱有些淚光。
我隱約猜到些什麼:“你家姑爺是……”
“便是半年前殤逝的相國府大公子納蘭長卿少爺!”
原來這家的小姐姓裴,閨名蘭字,祖上世代書香門第,祖父是薔薇朝遺老,見裴蘭竟和蠻夷扯上關係,一氣之下就這麼沒了,裴蘭的父親抵不過宗族叔伯的指責,將裴蘭趕出家門。納蘭長卿便帶著裴蘭一路上京,納爲妾室,不想卻遭到納蘭家的百般阻撓,遲遲不讓裴蘭入府。這四合院是納蘭長卿置辦讓裴蘭暫住,臨別時告訴裴蘭他即將外任,屆時娶她進門,不想這一別竟是永別。
裴蘭那可憐的孩兒,又是一個遺腹子,我的心中百轉千回,想到千里之外遠赴江南的納蘭蓉卿。此間宅院既由納蘭長卿置辦,依照我對納蘭家族的瞭解,他們絕不會任由裴蘭不管,何以遲遲沒有行動?更讓我疑雲叢生的是,裴蘭懷有身孕的事情納蘭家到底是否知曉?難道……
我的心猛然一抽,急道:“秋蟬!快收拾包袱,連夜離京!快!”許是從沒見過我如此慌張的神情,她忙拉過我的手:“州姑娘,怎麼了?你的手爲什麼這麼涼?”
“秋蟬,總之聽我的,晚了就來不及了!”我只有去推她,“等著我,我這就去僱馬車!”
我拼命向最近的東市狂奔,路上摔了幾跤,摔掉了鞋子也顧不得拾,我從發間取出一枚髮簪道:“這位大哥,你的馬車我僱下了。”
馬車伕看我披頭散髮,衣衫上的灰塵不及撣掉,還一腳赤足,狼狽不堪:“看姑娘你這樣子付不付得起川資?”
“我身上的首飾都給你!”我這才發現我真的不喜梳妝,身上值錢的首飾來來去去就幾件不值錢的髮飾,剛纔跑得急還掉了幾樣。就在我正不知所措之際,一個平和的聲音響起:“這位姑娘的車資我家主子付了。”來人一襲隨從服色,精瘦的身形不乏英挺,他將銀錠交到車伕手裡,又將一個癟癟的包袱遞給我:“這些是姑娘方纔掉的東西。”我欠身接過,見著他身後不遠處停著駕寶馬馬車,車簾微起,可惜簾內人在暗光下瞧不分明。
我無暇細看,欠身向那隨從一福,便躍上馬車,咬脣道:“安善裡坊·洛玉巷,快!”倚著車廂焦急地看著前面,我心急如焚,只盼自己能趕得上,隨手打開手裡的包袱,竟是一袋碎銀子和一張五千兩的木蘭朝龍票!
當馬車趕到裴蘭住的安善裡坊時,我趕緊躲入車廂,從簾縫見著另一隊華轎馬車正巧從巷陌裡出來,與我的馬車擦肩而過,因爲我知道那是一品誥命夫人的華轎。我蹙眉急奔到裴蘭所在的庭院,只見裴蘭發衫凌亂,面無表情地頹坐在門檻;秋蟬雙頰紅腫,倒在門後的青磚上。我的心沉入了深淵:“剛纔的正一品華轎裡的人是晏夫人!納蘭家的人來過了,沒想到我還是晚了一步。”
“小姐……”我傷心地扶起她,只見她瞠大瞳孔瞪著我,淚早已流滿面,可她無知無覺,一個勁地啞聲嘶喊:“我的孩子,還我的孩子……”
心猛地一縮,奇痛莫名。世間竟有如此滅絕人性的禽獸行徑,納蘭家的人竟然這樣活生生地將母子拆散,奪人子嗣!當年那些衣冠禽獸也是這樣從孃的手裡搶走納蘭蓉卿的嗎?而作爲被搶走的遺腹子在族中又得到正視了嗎?我沒想到同樣的悲劇再一次輪迴重演。
我強迫自己壓下悲傷,平靜地將半癡半顛的裴蘭和昏迷不醒的秋蟬送到仁樂堂藥鋪,夥計八寶見著秋蟬便是清早跪在藥鋪前的那姑娘,又驚又嚇,想問我又不敢,我知他是個心地善良的小夥計,向他一頷道:“八寶,替我好好照顧他們。”
納蘭府那鎏金匾額下,我的五指攥緊拳頭,心中的傷慟化爲不可抑制的憤恨,我不顧下人的阻撓,衝入納蘭仲卿的書房便跪道:“二少爺,你難道忍心見到第二個納蘭蓉卿嗎?”書房裡一瞬寂靜,我緩緩擡頭,見到不僅納蘭仲卿愣在當場,屋裡還有八皇子佞鈺。
三人之間,倒是八皇子最先反應過來,對納蘭仲卿安慰一笑,道:“既然府裡有事,我下次再叨擾。”焦急得等著納蘭仲卿送走八皇子回來,我見他還未跨過月牙門,便對我喊道:“州兒,你與我此刻便去見二叔。”我跟著納蘭仲卿快步穿過廊子,來到容玨的書房外,容玨卻因小憩爲名讓納蘭仲卿在外廳稍侯,這個結果早在我的意料之內,容玨最是老奸巨猾,他身爲二房本就極少插足長房之事,何況對他沒有利益的事情他絕不會多管。
我在書房外院子裡來回踱著步子,忽然心念一閃,忙奔入外廳道:“二少爺,這樣等不是辦法,州兒倒有一計。請二少爺與我一同去求白郡主!”
珠簾波動,白氏還是八方吹不動地端坐在紅木錦塌上,而我這一次有納蘭仲卿作陪,也看了座,沒有像上次一樣跪著回話。
但見白氏無不優雅地呷一口茉莉香片,道:“今兒個不知是颳得什麼風,把二少爺給吹來了,真是稀客。”
“嬸子說笑了,前些日子侄兒去江南辦差,帶回來些的蓮子珍珠粉,可外用內服,最是養顏,連宮裡的娘娘都託人置辦,侄兒早想給嬸嬸送來了,只是一直不得閒。”納蘭仲卿微欠著身子將一盒銀具遞給白氏,白氏抿嘴一笑。
我見機連忙跪下道:“郡主,二少爺本想讓州兒帶著來,但還是自己親自前來,一來是爲了給郡主請安,二來是有要事與郡主籌謀。”我說著微微看向四周。
白氏揮手讓大丫頭香襲帶下人退下,瞟了我一眼,自顧呷茶道:“是有事相求還是有事籌謀啊?”
我不待納蘭仲卿說話,搶過話頭道:“二少爺和州兒是特意前來爲郡主打算的!自老夫人薨逝,郡主爲了納蘭府裡裡外外地操持,這當家之位理應由郡主擔當,可如今郡主在府裡的權位不再穩如昨昔,甚至岌岌可危而不自知!”
白氏冷笑:“納蘭澤州,你少在這危言聳聽!”
“是不是危言聳聽,郡主聽完州兒所言不遲。”我一磕道,“想必郡主已然聽聞晏夫人和李少夫人將大少爺的遺腹子接入府中了。”
“這是長房私事,我身爲當家也自是不允許納蘭家的子嗣流落民間。”白氏蓋上茶盞茶蓋,將茶盞放回塌邊矮桌。
“可原本失勢的晏夫人仗著長房曾長孫即將再度得勢,若是郡主縱容下去必將對郡主在府裡的權位產生威脅啊!爲今之計只有接曾長孫的生母裴氏入府,郡主便能借裴氏之手將曾長孫搶過了,反過來用嬰兒鞏固郡主的地位!”聽到此處,白氏端著茶盞的手一抖,空茶盞側翻在矮桌上,迸出一串“哐當”聲。
“二少爺和州兒言盡於此,就此告退。”低頭掩去未翹的嘴角,鞠身退出閣子,經過“滿庭芳”匾額的庭院時,納蘭仲卿停了下來,轉身道:“州姑娘,我今天才見識到你的才思和膽魄,也終於明白三弟爲甚對你如此癡情,你以後便隨他叫我二哥便是。”
聽納蘭仲卿提到納蘭蓉卿,我臉色一黯道:“二哥,切莫再提蓉卿哥哥,州兒和他有緣無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