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煋皇宮
“三殿下請回吧, 太子殿下今兒個誰也不見。”
三皇子握著羽扇正回身,卻見著前頭的宮櫻樹下立著一個身著淡紫綾緞萱草刺繡齊胸襦裙的宮人,似等著什么人。三皇子搖頭, 心忖這不知又是哪個太子一夜風流過的癡情宮人, 正要經過她時, 卻無意間瞥到她的側臉, 女子容貌溫婉, 眉目婉約,發上挽起的云環垂著黃金色的步搖,一絲不亂的宮髻梳在頭頂, 氣質若蘭,倒不像是一般人家的閨秀。
三皇子皺眉, 這女子好像在哪里見過, 正要想起什么來, 忽見煋皇門外又行來一眾人,為首的是兩個風流嫵媚的清秀男子, 像極了小官塌坊里的孌童,但兩人眼中精光四射,倒是繼承乃父,正是彌月皇太子生母長孫皇后內家兄弟,清和帝登基初年四大顧命大臣公陽氏之孫, 如今權傾朝野的忌相公陽計孿生嫡子公陽寶夷、公陽懷玉。
公陽氏兄弟見, 三皇子上前行禮, 道:“三殿下。”
公陽氏自納蘭朙珠罷相后, 便一頭獨大了二十年, 公陽氏兄弟雖長得清秀水靈,面上不由地多出幾分傲慢。見到三皇子也不下跪行禮, 忽見著三皇子身邊不遠立著一萱衣宮人,以為是一向巴結太子的三皇子帶了來獻給太子的,想到太子為了那個來路不明、引發朝亂的納蘭澤州鬼迷心竅,私閱秀女不算,竟還將其留在太子宮里留宿,以至于差點成為敵對黨抓住攻擊的把柄,讓太.子黨這些時日也頗為制肘,此時乍又見一個女子,頗為厭惡,長孫懷玉更是氣哼一聲,只當沒看到三皇子。
三皇子文采斐然,在木蘭朝中也算是一位才子,見長孫懷玉目中無人,儒雅的眉一皺,但他還是隱忍下不悅,做出人前皇三子的才子風度,只是羽扇一搖,甩袖而去……
煋皇宮內明黃迷離,高坐玉床上的太子佞承身披明黃緇衣,敞襟坦腹,神目輕蔑,安南進貢的紫金玉績冠規規矩矩地束著背后那條油光光的發辮,可兩鬢垂下的幾縷青絲卻又風流戲謔地松散在溜肩上,慵懶中透著掩不住的犀凌。彌月太子帶著白玉扳指的拇指優雅地抵著下顎,瞇著的鳳目,看著床前明月映出滿地花影——
夜風輕拂,花影搖曳,一如當夜,她就跪在這稀疏的花影里……
耳邊響起九弟陰柔魅惑的聲音:“太子殿下喜歡的來歷,納蘭家的……” 太子的眼神含癡似醉,鳳目凝著她微微抬起的臉,那本該是張刻薄清冷而陌生的臉,讓他——心生失望。
太子自嘲一笑,“哼哼,本該是這張臉……”
那跪在腳前的人如那夜一般抬眸,可抬起的竟是那張讓他癡戀已久的婉然溫靜的臉,太子的心一顫:
“惜若……”
他一瞬站起,推開面前的水晶花簾,卻哪里有什么女子,只是一地殘花空影罷了……
太子重重地坐回床榻上,頭上的青絲頹然垂下。
“太子殿下……”這時,一個內侍瑟瑟發抖地上前。
“說!”太子沒有多少耐心。
“長孫氏大人、司宮監九皇子并幾位東宮執事大人求見……”
“宣他們到殿內候見!”
太子隨意一披孔雀羽披肩,便出了寢宮,孤月映著孔雀的青羽泛著青光,那披風被夜風吹起,別是一種風流倜儻。
太子一進殿,一位心急如焚的白胡子太丿子黨人就迎上來道:“今兒個大殿上,十四殿下這來的是哪一出啊?這皇上雖下令將那納蘭家的庶女押入司宮監,卻又遲遲未定罪,到底是什么用意?再這么拖下去,恐怕對我們不利。”
太子并未理會,只是一路走到殿最里的高塌上,撂袍一個轉身坐下。
幾位任太丿子執事的保守老臣急急再諫道:“一定要采取行動才行啊,太子殿下!必須趁皇上下決斷之前想法讓她招認不諱,將矛頭指向直靖王和納蘭家才是……”
長孫懷玉見太子仿佛根本沒有聽到諸位老臣的諫言,皺眉奇道:“太子,你到底在猶豫什么?”他說著依偎入太子懷里。
彌月太子倒是有興趣與公陽懷玉玩笑,眉骨動了動,笑道:“父皇的意思,誰又知道呢!到底是叔父著急了,還是說你,著急了?”
雖然彌月太子和公陽氏兄弟的斷袖之風見怪不怪,但諸位東宮老臣見太子不把剛剛發生大大事放在眼里,紛紛寒心,終是有一位皺眉道:“太子殿下到底是忌憚皇上的意思,還是對那個納蘭家的賤婢根本下不去手,老臣今兒個才曉得那大殿上姓納蘭的賤婢竟在東宮中留過宿!”
太子抬眼,眼刀一掃。
其他東宮保守派老臣忙勸道:“太子殿下,那女人畢竟是納蘭家的,心軟不得啊!”“哎,如今這納蘭澤州可是鏟除納蘭余黨的絕佳棋子!太子還在等什么?”“太子爺,這納蘭黨早與我們勢不兩立!納蘭家的女人心懷鬼胎,又怎么能姑息?何況那賤人就算要死,也要在死之前給我們留下招認的口供!不徹底鏟除納蘭黨,老夫絕不甘心。現在這賤人自投羅網,真是千載難逢,還不利用她把納蘭黨和大皇子一網打盡?太子啊,納蘭家是我們的仇敵!納蘭家的女人都是毒.藥,如此處心積慮接近太子,必是暗懷鬼胎,意圖危害太子啊!……”
太子臉色陰沉,看著這一群老臣子目露狠意。這一切只怕都是琚相公陽計的授意,他深諳為官之道,自己不出面,反倒用這些食古不化的老臣子脅迫他,逼他當這東宮里的傀儡!
“老夫等進諫太子,也是為了太子啊!”幾位老臣見太子無動于衷,急道,“太子!色字頭上一把刀,那可是納蘭家的女人!納蘭中堂的孫女!太子一定要聽從老臣等的進諫啊!”
此時,殿內響起一串陰柔的笑聲。
“嗬嗬嗬嗬……”諸位東宮老臣身后,又行出一個妖嬈邪魅的男子,一襲朝服衣袍,顧盼生輝,他看向太子,勾唇笑道,“如果太子二哥是想讓納蘭澤州受刑招認,或是太子二哥還想再玩玩那女人,弟弟我皆有辦法,司宮監那邊都是弟弟的人,保證別人差不了任何手,而私下審訊之事更是神不知鬼不覺。佞棠已經安排妥當,請太子二哥移步便是。”
“哼。”九皇子這一番話說得熨帖,太子冷笑,甩袖而出。
太子一行正出東宮往司宮監去,卻見月光下,一萱衣女子立于宮門,女子顧盼回眸,一雙眼瞳宛如一汪秋水,讓太子瞳孔一縮。
女子目光溫柔地掠過來人,□□的眼眸淡泊地定在一個人身上,夜風吹起他清高流貴的闊袖明袍和肆意披散的發辮青絲,他嘴角的魅惑輕易地掩去了一切破綻。
眾人皆眼觀鼻、鼻觀心地立在一邊,曉得這太子向來風流,這女子不定又是太子殿下的哪個新寵。
太子回頭:“就由九弟先去內司監,本殿一會便到,諸位大人也先回吧。”
“唉,美色誤國!”諸位東宮老臣唉聲嘆氣,卻也只能干著急,但至少太子愿意處置納蘭澤州,便又松下一口氣。唯有九皇子行在最后,看向女子的時候,蹙了一下眉。九皇子跟著眾位東宮老臣等行到半路,忽而一驚,“那女子,竟然是……”
太子大袖飄飄,帶上萱衣女子纖細的玉臂,裾袍一揮,躍上瓦檐,幾個縱橫,落在一處偏僻的御湖之前。湖后假山林立,在這暗夜里成了天然屏障;湖邊秋櫻盛開,隨風幾瓣落入湖面。樹下,男子妖嬈俊好,女子溫柔恬靜,在花雨里,好似一對璧人。只可惜,他們各自看向一邊,終是貌合神離了些。
太子沒有放開女子的手臂,追問中掩不住焦急和心切:“你來做什么?”
萱衣女子:“我想見一見關押在司宮監里的納蘭澤州……”
“為什么?”太子皺眉,鳳眼中閃過一絲掙扎和殺意,“為什么偏挑這個時機,偏挑我陷入困境的這個時候,偏挑這個陷我于困境的人?”
萱衣女子淡然地仰首看向他,他的情緒波動清晰地落入她的眼里,她突然笑了,笑得很純美:“因為家族的吩咐。”
“家族,又是家族?”太子自嘲著勾起魅惑眾生的嘴角,捏著女子皓臂的手下卻不自覺加了力,可痛的卻是隱藏在心底深處的另一個自己,“對我,就不能有一句假話嗎?哪怕你騙我。可在你心里,就只有你的家族嗎?”
萱衣女子:“他們是我的家人……”
“可你的家人視我為仇敵,恨不能殺我而后快!”
“祖父、叔父,他們要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對你說過,我不會為了你去刺探家族的什么內情,但也絕對不會讓他們對你不利!”
“對本殿不利?也要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太子冷笑,“他們覬覦本殿的東宮之位二十多年,本殿倒是要看看他們還能怎么樣!這次,他們以為利用區區一個夷吉納蘭氏的女子,就能讓本殿中了美人計么?”
“你想對她怎么樣?”萱衣女子急道。
太子正想說什么,卻發現萱衣女子臉色不對,不悅道:“你關心她?”
“太子忘了,我也姓納蘭!”
太子仰天一笑:“我真是忘了,你們畢竟是親族一場啊!”
萱衣女子睫毛一顫。“太子殿下,求你能放過她。她只是我三弟心愛的女人。”萱衣女子懇切地看著他,求道。
“你認為,一個寧死也不愿嫁給我、甚至裝病逾選的女人,與我還有多少情分可以交換這份人情?”太子危險地瞇起眼睛,突然粗暴地捏住萱衣女子的下巴,咬牙切齒地問,“納蘭三小姐!”
下巴痛得快被捏碎,萱衣女子卻要強地咬住唇:“如果我的情分不夠交換,那太子殿下要我用什么,才可以交換?”
太子鳳眼微瞇,輕蔑地道:“那,我要你當我的妾呢?”
“如果太子愿意……”
萱衣女子的話未完,太子狂肆的吻已封住她的檀口,帶著粗重的喘息和濃烈的怒意。萱衣女子皺眉閉目,玉手攥緊太子的絲綢衣袖,她的螓首高高仰起,太子單手托住她的髻尾不容她逃避,薄唇又順勢在她雪白的臉頰間游移……
太子癡戀地擁吻著女子,女子疏淡了溫柔的眉。一樹櫻花飄落,間歇風止,白櫻花瓣就停落在癡纏的兩人身上。
太子突然放開萱衣女子的唇,背過身自嘲道:“這又是納蘭家使的美人計么?”
萱衣女子優柔地轉過面:“是!若是沒有她,那么被送入太子宮的人——就是我!”太子鳳目一睜,回身抓起萱衣女子的皓腕,怒笑道:“好,好,好個紅顏荊軻!納蘭家真應該派你來,派你來殺了我!他們一定會如愿的!”
“納蘭家不知道太子與我的過去。我,也不會讓任何人知道的!”萱衣女子回身,又想到什么,側過面補道,“現被關在司宮監的州姑娘也不知情,她只是我三弟心愛卻被拆散的人。我所知的都已告訴太子,這些內情加上太子的性命,足以交換了嗎?”萱衣女子不等太子回答,便決絕離去。
太子望著女子的背影,琥珀色的眼眸孤傲而柔情,“納蘭惜若,你又怎知,我不愿人知道我與你之間的感情?即便是你的家族——就算知道了會派你來殺我,我也想要你的人。你又為何如此篤定,我對注定是仇敵的你不是早已動情了呢?你又為何如此篤定,注定是仇敵的我不愿死在你的手里?你若肯委身于我,我與你又何至于如此形同陌路?”太子仰天大笑,一股悲意從胸中竄起,“可笑我堂堂太子,能得到天下女人,卻唯獨得不到我心愛的人。”
遠去的女子聽到風中太子凄涼的笑聲,腳步一頓,一滴淚跌落眼角,如白櫻散落在夜風里,可她終是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