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木葉凋落, 太上暖閣的南窗傳出一聲輕斥:“兔崽子,你還差得遠了!”
這一聲并不嚴厲,反而多了些無奈和寵溺。
佞禎一怔, 那雙清澈的黑眸晶片閃動, 不知是震動, 還是……
而這一個變故同樣引得南窗外耳附抱廈偷聽的人, 幽幽回過那張英俊清朗的臉, 此時那眼神卻充滿嫉恨……
“我木蘭朝身為蠻夷之族,定鼎江山,來之不易, 要鞏固政權更非易事,立儲關系國之根本, 儲位不定, 輕則朝堂動蕩, 重則社稷傾危,又怎可輕易廢立?佞禎, 朕的小兒子,可怎么偏偏只有你做出這等糊涂的事兒來!”
清和一嘆,面對這個多年不在身近的小兒子,不得不彎下腰,伸手撫住兒子肩膀, 語重心長地教誨:
“佞禎, 你可知朕八歲登基, 先皇舜治帝交給朕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木蘭朝?內有三白割據, 白信起、白尚喜、白修文蠢蠢欲動, 與大員瀛琉王父子勾結,伺機作亂, 外有白塔族、羅剎虎視眈眈,內憂外患,而百姓卻因連年征戰,早已疲憊不堪。世人道朕之所以能南鎮三白、北驅羅剎,東收大員、西滅白塔,節節取勝,皆因朕力排眾議,我木蘭朝文治開明,兵精良將,卻不知道還有一個原因——
“是朕儲位已立,無后顧之憂啊!
“禎兒,如此,你還要輕言廢立儲君之事嗎?”
“父皇……兒臣糊涂……”
“禎兒,儲位正,民心安。當初乞乙、葉紇黨爭,將太子和皇長子牽扯其中,妄議儲位,明爭暗斗,朕深惡痛疾。雖納蘭朙珠曾力主撤藩,乞乙玊計簽訂沙蠻條約,皆有功之臣,但蕭墻之亂乃亡國之禍啊,朕不得不慮,不得不一罷一撫,平息黨禍,只欲正儲君之名,保我木蘭朝之根本。
“可吾兒年紀尚幼,竟也被牽扯到這黨爭中來。吾兒可知,朋黨之禍猛于外患,是能從朝廷內部斗垮國家之大禍,昔日‘安石變法’猶為警惕,你怎竟還深陷朋黨,替人當槍代棒,胡鬧一氣?吾兒,是想稀里糊涂地將這木蘭朝氣數斷送么?”
佞禎驚得冷汗涔涔,心知皇父已瞧出些端倪,有意盤問皇子私下結黨之事。八哥是萬不能說的,可皇父語氣沉痛,又怎能欺瞞?也罷,便一人認了這罪也罷,遂伏地道:“兒知錯了。”
清和見此,也只得擺手道:“養不教,父之過。朕久不管束吾兒,吾兒何錯?是朕的錯。行了,你起來吧。”
“不,兒……竟讓父皇如此傷心……”佞禎不由地哽咽……
清和嘆了口氣:“吾兒,你老實告訴朕,朕罰你、關你,你可曾有氣朕、怨朕?”
“兒糊涂,兒也曾怨過父皇,卻不是氣父皇罰兒、關兒,而是怕就算是兒做錯了,父皇也不聞不問。只是怕父皇不愿訓斥兒,不愿差遣兒。只怕父皇忘了還有兒。兒犯渾,兒這些年招搖過世,起初確有些和父皇賭氣的心思,可后來卻也是次次皆有原因的。”
“那此次吾兒又因何一鬧筵宴,二鬧東宮?”
佞禎一驚,這前因后果,半是為了替八哥拉東宮太子落馬,半是為了州兒,可愣是任何一樣都是不能言的。
清和見佞禎吞吐,不由地皺眉:“吾兒……”
“父皇,兒臣不能說……”佞禎只有用力地磕下去。
太上暖閣內鴉雀無聲,只有不斷磕頭的聲音隱隱傳出南窗,很輕,卻足以掩去窗外皂靴踩碎干枯木葉的腳步聲……
半晌,清和淡淡道:“吾兒跪安吧!”
佞禎不忍再覷天顏,只是用力地磕了三個響頭,方默默回身出閣,卻又在見到暖閣外儒雅清瘦的男子之后,放慢了步子。
“八哥……”
是佞鈺。
佞鈺依舊和煦地笑著,可佞禎突然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小的時候,當十三哥背叛的時候,四哥離開的時候,當太子要置他于死地他卻無法向父皇告發的時候,當全天下都舍棄他的時候,是八哥帶給自己兄長如父的感覺。他佞禎從那刻起,就發誓寧可挑釁全天下的人,也唯獨不會對不起八哥。佞禎本以為他孑然一身,就算替八哥兩肋插刀,就算拿這條性命報了八哥的恩義,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佞禎沒有想到,會有一個納蘭澤州在他的心上烙了一個印記,讓他一念經年,即便明知道對她漢有游女、不可求思,即便明知道八哥對也她有意,佞禎卻還是要和多年來奉若神明的八哥較量,只因為,納蘭澤州,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愿意放手的。可那夜,在東宮,親眼見到她用那種癡念而隱忍的眼神凝望著八哥的時候,佞禎才知道州兒竟如此深愛著八哥。仿佛有一拳重重地擊在佞禎毫無防御的胸口,痛得讓人窒息,而他非但沒有還手之力,還提不起一絲恨意。只因為是八哥,州兒心里的人是八哥,他勝不了,也恨不了,而他更沒想到,八哥竟也會有那樣隱忍而哀傷的眼神,原來八哥竟把對州兒的用情藏得如此之深!
她,是多少年來一心暗慕的洛神,他,是無論如何都要追隨的八哥,佞禎只能讓當夜的自己暈死過去,抬出東宮。
可此時,當毫無準備的自己,再度遇到八哥的時候,一種挫敗感猶如潮水般涌入胸腔,而那個習慣了偽裝的自己卻早已強壓下內心苦痛,換上一副疲懶輕狂的神情沖著佞鈺撇嘴一笑。
佞鈺笑著拍了拍佞禎肩膀:“你的傷我又不是不知道,就不要在哥哥面前裝了。”
佞禎低頭,他不敢確定剛才皇父的盤問,佞鈺聽到多少,猜到多少,但兩人心里都有州兒是二鬧東宮事后各自都心里有數的,所以佞禎只是在兩人擦身而過之際壓低聲線說了一句話。
“州兒不在東宮。”
佞鈺一滯回首,卻見十四弟已一撂袍出了太上暖閣。但很快佞禎又幽幽停下來,而他迎面正對上四皇子和十三皇子……
十四皇子不知道為什么,即便自己明知道四哥和十三哥打小就親,可每次見到他們兄弟相親,就總像是喉嚨里噎著什么,明明連知道要將這種奢求壓下去,卻還是苦澀難咽。而從小到大,每次同胞兄弟相見,十四皇子就算再明顯,再敵對,都會冷哼一聲,先一步不屑地掉頭離開。
然而這一次,不知這十四皇子是不是剛才在暖閣里被清和給嚇傻了,只是杵在原地,麻木地看著兩個哥哥走近。
四皇子見十四皇子面無表情,既不避開,也不請安,不由地皺起眉頭,不知為什么突然有種看不透這個弟弟心思的煩躁,鬼使神差地,那個最能隱忍的自己竟然寒著臉斥道:“頂撞太子,目無尊長,盡處招惹是非,難得父皇不怪罪,還不速回驤脊殿閉門思過。”
十四皇子不語,也不動。
兄弟三人皆是藏青色朝服,壓抑的氣氛一時把銀色的王子冠都凍結成冰,但卻又遠比寒冷來得古怪。
良久,只聞佞鈺輕笑著出暖閣解圍道:“四哥和十三弟前陣子替太子爺督辦龍隱江河工,辦事得力,倒是為父皇和太子爺分了不少憂。九弟與我現例管戶部,若有什么用得到的地方,四哥和十三弟但說無妨。”
“八弟見笑。”四皇子冷冷地道,“父皇和太子爺操勞國事,我們做弟弟的為國效力也是應當的。既然八弟都發話了,那今年的漕運濟糧也省得我與十三弟再去催了。”
“四哥向來嚴厲,又是有太子爺的手諭的,戶部就算不看在臣弟薄面上,必也是得看太子爺和四哥的鐵面。”八皇子溫文爾雅,順水推舟,“何況十三弟,新任了御林軍前鋒營統領,與京城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大人,同為太子爺左膀右臂,那些臣子更是不敢推脫了。”
“京中多事,大哥一回京,就彈劾九門提督統領,弟弟頗受牽連,又怎敢擅自結黨?這‘左膀右臂’實在是不敢當。”十三皇子謙遜道,“佞祥只是為父皇和朝廷辦差事而已。”
佞禎一聲不吭,聽著這三個哥哥斗心思,假客套,看似句句為了朝務,實則字字頂向今兒個朝堂上彌月太子和大皇子的黨爭。似乎,還存在著隱約的默契。
這御林軍前鋒營由木蘭朝夷族、白塔族之精銳組成,為皇上衛隊之一,對內與京城提督互相牽制、協管京中防務,對外凡天子出巡、秋狝,皆左右護駕侍從,皇帝“大閱則為首隊,介護軍以列陣,鹿角開則前進,返則分前鋒之半殿焉”,皇帝“巡幸則警蹕”。固這京城里頭除了管轄沙胡關外兵權的皇長子,暗掌京城提督兵權的彌月皇太子,另一個手握兵權的皇子便是統領御林軍前鋒營的十三皇子。
而今,皇長子直靖王與彌月皇太子相持不下,而十三皇子素得清和帝心意,又向與太子過從甚密,八皇子這時候點出御林軍前鋒營,不溫不火地就把火引到了十三皇子身上,只是十三皇子這話明擺著抽身事外,既不幫皇長子,也不幫皇太子。
佞禎有些懷疑地抬首,同時開罪長子黨和彌月太.子黨,似乎不像是他熟悉的那個十三哥會做的事情,卻恰恰又正合了皇上不欲皇子結黨、儲位不穩的圣意。佞禎突然抓住什么,卻被身后一個硬朗的聲音打斷了思緒。
“諸位弟弟,這堵在太上暖閣前都不進去是為何啊?”
見皇長子直靖王一身藏青色王袍,眾人皆行禮。
“行了弟弟們都起來吧。”
眾人皆起,唯四皇子獨獨跪道:“臣弟聞大哥未奉召入京,不知所謂何事?”
“哼哼,哥哥我離京這么多年,四弟的鐵面無私,倒是一點不改。此事我正欲親稟父皇。”大皇子道,“弟弟們既然都來了,就入閣吧,莫要讓父皇等久了。”
佞禎恭送幾位哥哥入太上暖閣,待幾人入閣,才直直起身,回首正望見最后進入暖閣的四皇子,誰也沒有注意到此時少年眼中的落寞厭倦之情。
耳邊回蕩起自己對父皇說的那句話,“只是怕父皇不愿訓斥兒,不愿差遣兒。只怕父皇忘了還有兒。”其實,沒有人知道,“我對哥哥的感情,也是一樣的……”
(下)
卻說,大皇子、四皇子、八皇子、十三皇子魚貫入西暖閣,各自奏報后,清和復又留下大皇子。
四皇子、八皇子、十三皇子躬身告退,卻聞清和道:“老十三,你也留下。”
十三皇子微微遲疑:“父皇,臣……”
清和道:“朕的御林翼前鋒營統領,你身為朕的親兵護衛統領,不該留下問問這手無奉召的藩王因何擅自入京嗎?”
大皇子一驚,當即跪伏在地上:“父皇息怒!”繞是他平素剛勇矯健,此時也雙足發軟,冷汗直冒。
四皇子、八皇子不敢逗留,只能各懷著心思倒退著退出太上暖閣。
大皇子道:“父皇,不是臣手無奉召、擅自入京,而是臣聞有人欲對父皇不利,才連夜返京,進諫父皇。”
“你這哪里是進諫的樣子?想兵諫才是真吧?”清和冷笑。
大皇子大駭:“臣絕不敢有不臣之心啊,父皇!只因前日衛東青給臣莫名地送來一壇酒,取名‘黃天’,臣惶恐,想到東漢末年黃巾起義的口號‘蒼天已死,黃天當道’,臣以為有人欲對父皇不利,才冒死入京,只欲勤王事!”
“哼,你入京后見到朕身體康泰,真是讓你大失所望了。”清和輕蔑一笑。
“臣不敢有半句虛言,‘黃天’二字在此,請父皇過目。”大皇子從袖中拿出紙條,十三皇子親手接過紙條,卻猛地一驚,撇了一眼大皇子,又愣愣地細看手中紙條,這清雋的字跡……
“十三皇子!”
十三皇子回神,復又遞予清和,卻并沒有在清和的龍顏上捉摸到一絲驚詫和痛心。清和道:“大皇子,你想說這黃天是誰啊?”帝王的語氣,聽不出半點異樣。
“皇太子佞承、乞乙玊計與九門提督萬有良勾結,企圖不軌啊,父皇!”大皇子道,“臣擔心圣聰被掩,無人揭發太子不臣之心,才明知死罪,擅自入京,請父皇明鑒!只要當即鎖拿太子及其黨羽,不信無人不肯招供。”
“行了,大皇子,你下去吧!”
“父皇!”大皇子還欲再諫。
十三皇子插入道:“大哥,父皇累了,請先跪安吧!”
大皇子在十三皇子的眼神警示下不得不憤憤抽袖,跪安而去。
十三皇子待大皇子出閣,才回身,卻見到清和疲憊地歪躺在御座上,十三皇子突然感覺到父皇老了,心頭有什么念頭在這一瞬間突然萌生,帶著不知名的亢奮和盤算。
清和只是懶散地問他道:“十三皇子,你怎么看?”
“依臣看,并不能僅憑一張與太子字跡相同的字條,就斷定太子有貳心。玊(乞乙玊玉)、朙(納蘭朙珠)兩黨向來交惡,大哥所奏之事大有可疑之處。”十三皇子道,“此時,大哥領兵駐扎京畿大營,與九門提督萬有良互相掣肘,禁宮又有臣統領的御林翼前鋒營護衛,暫時料他們誰也不敢擅動,臣便趁此時,在暗中查探。”
“嗯。”清和淡淡點頭。
十三皇子暗喜,遂跪道:“請父皇許臣調動‘赑屃’的暗人!”
清和帝英睿的雙目一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