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閣的秋, 很淺。
從蘭花窗看出去,可見一樹宮墻柳,隔著翠簾, 影影綽綽, 還綠意新濃似的, 可于我卻已是碧窗殘夢, 撩開簾子, 那些柳葉業(yè)已黃了。
屋內(nèi),十五公主來回踱著步子,時而咬緊嘴唇, 時而盼著門外。她藏不住心思,就連回眸或慍或惱的眼神都愛憎分明。
我沒想到那個人要帶我來的碎玉閣竟是十五公主的寢所, 更沒有想到, 當(dāng)他與我遭到御令阻撓后, 皇上竟又會縱容我離開幽禁的冷宮,暫時留在碎玉閣。
十五公主遷怒于我, 埋怨于我,我并不怪她,想起她上回在薛延尚懷里哭鬧的樣子,她也還是個未懂世事的孩子。我聽她只字片語提及十四皇子,心中盤旋的疑問便也解了, 原來十五公主是受了十四皇子所托, 而我至今安然無恙自也是有十四皇子暗中照應(yīng)著。若算上裴蘭入府時薛延尚替我墊付川資, 以及之后御舟上的那次解圍, 我已再三承了他的情。
只不知那個送我來碎玉閣而傷上加傷的人, 現(xiàn)又如何了?我心忖著,那個人定是十四皇子派來的, 應(yīng)也不會有事,可心還是莫名一緊,我閉上眼,想讓那陣痛楚過去,手下意識扶住身前的碧玉窗欞,卻是一觸冰涼。
“公主——”
我睜開眼,見十五公主正嘟著嘴死盯著我,她本想對我說什么,卻在聽到叫喚后,汲汲跨過門檻,一把托住玉階上的宮人,焦急問道:“蕊兒,十四哥哥在紫宸宮怎么樣了?”
那個叫蕊兒的小宮女慌慌張張地摔扶著十五公主,一臉焦急地搖頭:“因為是皇上突然下了急召的關(guān)系,奴婢去紫宸宮的時候,就被侍衛(wèi)攔在外面了,根本見不到十四殿下,也不清楚里面的情況……但是,奴婢回來一路上,卻見到諸位在京的宗親王爺和內(nèi)閣大臣都被皇上宣召進宮,現(xiàn)正往紫宸宮去呢。朝廷,似是要發(fā)生大事的樣子!”
“什么!那,在紫宸宮的十四哥哥……”十五公主一驚。
我的心也跟著一沉。如果說,皇上同時急召諸位皇子和內(nèi)閣大臣入宮的話,那么幾位成年皇子以及其背后支撐的朝廷勢力一定已經(jīng)開始相互角力了,甚至皇上已有相應(yīng)的處決。
十五公主倒是一心只在意著十四皇子,道:“不行,蕊兒,我一定要去紫宸宮看看才行。”十五公主似乎想到什么,不顧一切就要下玉階、出碎玉閣,卻被蕊兒攔住:“可是公主,紫宸宮是不允許女子踏足的!”
十五公主急道:“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是跪著等,我也要等到十四哥哥。我親耳聽到十四哥哥求皇父親用他來平息什么黨禍……一定是這件事,我不能眼看著十四哥哥去送死啊……”
我心頭一震,不及細思,卻聽蕊兒哀求道:“公主,你使不得呀!這擅闖紫宸宮,若是觸怒了皇上,可如何是好?若是降罪,奴婢可再沒命伺候公主了!”
“蕊兒!”十五公主咬緊花瓣似的下唇,終是推開了蕊兒,而就在這一刻,我已先一步下得玉階,奪過碎玉閣的宮門用力一推,半扇朱漆宮門因慣性重重闔上,我轉(zhuǎn)身,用身體擋住另半扇不及關(guān)闔的宮門,攔住十五公主的去路。
十五公主顯然沒想到我會那么做,又驚又怒:“你竟然……讓開!”右手上已經(jīng)多了一條紅鞭。
“奴婢不能那么做!”
“本公主叫你讓開!”鞭風(fēng)甩過我的耳際,我的左肩一陣劇痛,我咬唇身受那一撻,趁勢抓住十五公主的鞭子,她比我小個二、三歲,氣力不及我,竟抽不回鞭子。
十五公主氣急:“你……你快放手!你知不知十四哥哥為什么會在紫宸宮,你知不知道他為了你……”
“奴婢知道!”
十五公主一頓。
“奴婢知道,是十四殿下救了奴婢的性命,甚至為了奴婢的事此刻正在紫宸宮受過也不一定,這些奴婢都知道。”我直視十五公主,道,“奴婢還知道,十四殿下曾想將奴婢藏匿在公主的處所!十四殿下之所以會這么做,都是因為全心信賴著公主!那么公主,也該信任十四殿下,不是嗎?”
十五公主杏目一睜。
我接道:“公主有沒有想過,如果公主就這樣魯莽地闖進紫宸宮,非但救不了任何人,還會觸怒皇上,反而連累了十四殿下,公主此舉又置十四殿下于何地呢?”
十五公主死死地咬住下唇,花瓣般嬌嫩的唇都快被咬破了,她終于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耳邊傳來小丫頭蕊兒跪在地上的嗚咽哭泣聲,我放柔語氣,道:“公主。奴婢這么做,都是因為奴婢知道十四殿下信賴公主、疼惜公主,一定不會愿意讓公主為他以身犯險的。十四殿下救過奴婢,奴婢心存感激,知道幫不了他什么,也只能在他力所不及的時候,保護他珍惜的人。”十五公主一頓,抬起淚汪汪的眼睛看著我,我溫言勸道,“公主還是先進屋里等等消息,說不定一會兒,十四殿下就差了人來了。”我輕輕松開十五公主的紅鞭,見她也未反對,就收起來,放還到她手心里,又喚蕊兒道,“蕊兒姑娘也快別哭了,這就扶你家公主進屋里去吧。”
就在這時,“磕——”地一腳步聲,從我身后傳來,十五公主本能地一動,想是聽了我的話,直等著十四皇子差人來了。卻見來人一襲瑩藍鑲繡萱草樣兒的漢服,外罩蘭花紫緞齊肩披帛,繡著荇草的云履拾玉階進花廳來,見了十五公主福身行禮,直如一綰嵐風(fēng)襲人。她給十五公主行完禮,又平靜地看向我。
我此時才見到她的臉,睜目一驚。
她溫雅一笑:“不愧是州妹妹,也只有你勸得住十五公主。”
“三小姐……”我的眉頭似蹙非蹙,原來她都聽見了。
十五公主雖然有些小兒脾性,卻還是宮里的人兒,忙讓蕊兒去屋外望風(fēng),囑咐不得讓宮婢下人靠近,一時間倒沒有旁人留意到三小姐也進了屋里。十五公主和我心知肚明,三小姐此番是為我而來,又挑在皇上召見眾皇子大臣之時,必有要緊的話說。我遂關(guān)了幾排碧窗蘭扉,以防被人聽了去。
屋里光線暗,可她與我如此近,彼此還是瞧得清楚的。
其實,淡漠如我本不應(yīng)怕見她的,可不知為什么,三小姐那雙折人的、淡泊而靈慧的眼眸總帶著似曾相識的感覺,讓我這個假小姐每次見了,都不由地自慚形穢。我略帶卑微地低下頭,正巧見她腰系的翡翠牌頭,牌頭的后半塊翡翠埋在暗處,只能看到納蘭的姓氏,卻是看不清閨名的。
三小姐柔聲道:“州妹妹,可還記得那日叩見蕙妃娘娘之后,我與你說的那些子話?”
我低著的頭點了點,我當(dāng)然記得,多虧了她的提點,我才曉得納蘭世家氏族內(nèi),納蘭錫伯一系與納蘭次伯一系長期暗中不合,自朙珠罷相后,大皇子非但沒保納蘭朙珠所在的納蘭次伯一系,反而選擇在沙胡關(guān)擁有的兵權(quán)的納蘭錫伯一系作為后盾。使得納蘭錫伯一系一直暗中壓制納蘭次伯這一系,如今納蘭一黨在朝堂上已經(jīng)到了完全失勢的地步。我本以為,送逾歲的三小姐與我這個假小姐進宮,也是納蘭黨不甘就此退出朝堂,不得不鞏固后宮勢力而賭上一賭的做法。我還暗笑著納蘭家只是臨渴掘井,想皇恩難測,就算以三小姐之姿,也未必立時就入天子法眼,成為后妃,卻沒想到我還是少算了一層,低估了納蘭世家。納蘭家本就不指望三小姐與我成為后宮,而是……
“……見你和蓉卿那般辛苦,我就該早些告訴你……其實我也沒有想到,你竟然代替了我。”我恍然抬首,卻見到三小姐幽幽回眸,“其實,未經(jīng)選秀的我,本就是不能出嫁的女兒,家族不能把我嫁給世家子弟,得到聯(lián)姻,又怎會容得下我?我早就料到有那么一天,家族會逼我走上絕路,不惜用我的性命換得最后一絲利益,可是……”
原來,納蘭府本是想讓三小姐趁皇太子私閱秀女時,以色貌勾引彌月皇太子。更何況皇太子暴戾奸狡,必不會抗拒納蘭姓氏送來的女子。而后,坊間會有意、無意地傳出三小姐已是逾歲之年的蜚言,宮中追究,勢必牽扯到皇太子私閱秀女之事。皇太子為何私閱秀女,又為何偏偏選一個逾歲的納蘭氏族女,傳聞自要遠比事實浮艷得多,而這些也不會不傳到天子耳中。
說到底,皇太子與納蘭氏族女牽扯不清,不惜私閱秀女,只是一個幌子,只是讓天子對藐視皇權(quán)、私行選閱的皇太子產(chǎn)生一絲嫌隙。但天子不會就因為一個女子與皇太子反目,他甚至?xí)岩墒钦l在暗中陷害皇太子,首當(dāng)其沖的自是與皇太子素來不和的大皇子,偏偏女子又姓納蘭,便越發(fā)坐實了此事與大皇子脫不了干系。
一個女子,輕易引發(fā)長子黨和太子黨互相角力。納蘭一黨雖也姓納蘭,是會受到牽連,但真正重創(chuàng)的只是大皇子和納蘭錫伯一系。不管用什么手段,只消引發(fā)儲位之爭,勢必導(dǎo)致朝堂之亂,屆時人人自危,試問誰還會顧及原本岌岌可危的納蘭世家,更不消說納蘭府另擁新人,暗中蓄銳了。
而那個引發(fā)太.子黨和長子黨黨爭的紅顏禍水,自是不能容存于世,必死無疑。對于納蘭府來說,只是舍棄一個嫁不出去的族女,卻換來了一族的喘息。我沒想到納蘭家對自己的女兒竟也如此毫不顧惜。
“三小姐……”我本想勸她些什么,可如今,三小姐換成了我,代她去死的也是我,我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如果父親或大哥,有一人還在,納蘭家也不至于蕭條至此,更不用你我……”三小姐含著淚又說了些什么,可我聽到了,又沒聽到,我竟不知道對三小姐,是該怨,還是該憐的。
“三小姐,你是什么時候知道我要代替你的?叩見蕙妃娘娘之后,你與我說那些話的時候,怕已是知曉的吧?”
“州妹妹,你怪我吧。可我真的沒想到他們會讓你……”
“夠了!”我轉(zhuǎn)過面,不想看她眼中的哀憐神色,“他們,還有誰?只怕在納蘭府,就已是決定讓我替你的。就算你父親,大哥不在了,你還有你的二哥和母親,他們又怎么忍心那樣對你?所以,納蘭府派內(nèi)侍接去御舟的人只可能是我!”
“州妹妹,這件事其實是因我而起……你要怨就怨我,只求你不要怨怪二哥和母親,在納蘭府里,最痛苦的其實是二哥,承受最多的也是二哥。他雖是嫡子,卻生母早逝,不得寵信。明明備受家族冷遇,可如今家族有難,他卻又不得不苦苦支撐。而我母親更是一直真心待你的。”
她輕輕拿起官帽椅間的高腳茶幾上的托盤,我冷笑著接過,事到如今,算是給我送一件壽衣嗎?可當(dāng)我見到衣料上那熟悉的針腳,驚道:“你母親是……”
“是綰夫人。”
我一震,手顫抖著撫上藕色的紗料上面刺夭夭桃花一樹白李,原來她知道我念著江南,才做的是漢裝。
我終于知道我為什么明明心念、卻又每次都不敢正視三小姐的眼睛,原來只因為那眼神和官氏太相像,不論是淡然,還是哀傷。我心覺有愧于她,便連著也不敢看另一雙如此相像的眼眸了。
直到此刻,我終于明白立秋花宴時,官氏投來的那一個眼神,含著多少我不知道的哀傷。原來她本以為,容玨逼我進宮是想絕了蓉卿對我的念想,才特意前來阻止我,甚至還想勸我和蓉卿一道離開,逃往江南。可后來她才知道,原來我進宮是為了她的親生女兒做了替身。我真不知道綰氏當(dāng)時又該是怎樣左右為難,每見我一面,又有多少復(fù)雜心緒?若我就此進宮,她的兒子將永遠痛失我;可我若真與蓉卿逃離,她又將永遠痛失親生女兒。無論我逃與不逃,她都是注定要傷心的。而她又是怎樣忍著傷心,為我一針一線縫制這件繡衣的?
綰氏如此待我,總算是有一份恩情。我便是替她女兒死了,也沒有那般不愿意了。
想到納蘭府這么做都是為了背后支持的那位皇子,在死之前,也該弄個清楚,只麻木地問道,“納蘭家舍棄了大皇子,另立擁戴的皇子可是……八皇子?”
三小姐一驚,沒想到我會猜到。
我苦笑:“蕙妃娘娘怎么那么巧讓你來這兒,娘娘可是他的養(yǎng)母!”我曾幾度懷疑、又否定納蘭家暗中支持的皇子是他,原來真是他!
一時間,那夜亭前月下,他的笑,他的憂傷,他的凄涼,他的殘忍,他的孝悌,他不惜一切的算計,他與我許下的十年之約,他與我說的那些似有情、似蠱惑的情話……如潮水般,涌入我的心頭,終是讓我強忍著的淚不爭氣地流出眼眶。
他毀約了,我本以為我會恨他的,就像我一直恨著納蘭府一樣。可當(dāng)我在御舟上見到那樣卑微地隱忍在皇子群中的他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心痛了。我原來已經(jīng)不恨他了,甚至,早在他對我說出“人貴在自重,而后人重之”的那番話之后,我就已經(jīng)不恨他了。
他沒有欺騙過我,一直都用最真實的一面與我相處,連我自己也沒有察覺,我慢慢地就開始懂他了,懂他為什么總是笑得那樣云淡風(fēng)清;懂他對生母的思念和母子不能相見的隱痛;我懂,他禮賢下士,不是為了什么名聲,只是自小習(xí)慣了謙卑;我懂,江南士子口中的那一聲“八賢王”,背后有他多少年的謀劃,就又有他多少年的心傷。我懂我與他之間,沒有誰負了誰,也沒有誰欠了誰……
他是我最該防備的敵人,卻又是我在這艱辛世道上生存的唯一盟友,他就算是舍了我,我也不能怪他,怪只怪我太了解他,更怪我明明了解那樣心存算計的他,卻還不知覺地對他動了真情。
我的命本就是賣給納蘭家的,因著攀附他而得以喘息,現(xiàn)在為了他死,也不委屈。只是,沒想到那么快而已。
三小姐看著我并沒有恨意的眼神,蹙眉問道:“你不恨他?”
我搖了搖頭:“我與他本就是敵對的,互相算計,互有攻守。”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就算是錯,也是我……”我輸了,因為我對他動情了。
我平靜地吸了口氣,想來那夜,十四皇子劍指太子,原不是替我解圍,也是……為了他了。為了幫他,不惜親自引發(fā)朝堂動亂,讓納蘭府絕境重生;為了幫他,不惜親自挑起太子黨和長子黨的黨爭,只為助他謀奪帝位。
而今,將我安置在碎玉閣,無非也是為了他。我實在想不出,若不是十四皇子給他透的風(fēng),他又怎么那么快知道我在碎玉閣?
“十四皇子啊十四皇子,你為他,可真是盡心。”我虛弱地笑了一下,可嘴角的笑卻又涼又澀,心忖,“可笑我這個假小姐的身份拆穿了,也足夠引起禍?zhǔn)拢阌趾伪啬敲促M心費力?”
閉上眼用手靜靜地拭去兩頰的淚痕,讓自己重新恢復(fù)面無表情的樣子,我面向三小姐,道:“姐姐,我明白你此來的目的,我不會恨納蘭本家,更恨不了他……請你讓他們放心,我不會逃避自己的命運,甚至?xí)M我所能助他最后一次。至少……為他死,我是甘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