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驤殿
靜夜勾勒出紅墻瓦歇的輪廓, 斜斜地拖在地上,半面黑暗的甬道里,一青灰服色的小常侍鞠樓著腰背疾行, 堪堪避開一處處月影照得到的地方, 不多會兒就折入一道榆木色調的宮門。門內雜植著兩片竹林, 一條青石長磚鋪就而成的小道直通到竹林后的平瓦房。
待那常侍穿過竹林, 進入平瓦房后, 對著屋內兩位皇子殿下低聲耳語,房外的薛延尚謹慎地關起榆木徘扉,木質門樞轉軸發出的咯吱的輕響在夜里格外酸牙, 而門板闔上前,門縫里透入的月光正打了一束清光在那常侍頭頂的高高的內侍冠上, 直刺地他眼皮一跳。
門扉突地被人大力地甩向兩邊, 那個一直笑得云淡風輕的八皇子陡然色變, 他身前一襲寶藍蟒袍的少年早已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一把推開身前的常侍, 直沖出騰驤殿的門檻 。
薛延尚一驚,幾乎下意識地跪擋在主子跟前,他似乎已經猜到……又是州姑娘,只有州姑娘,才能讓主子如此方寸大亂。
十四皇子根本無法抑制心中的怒火, 當見到她在御舟上時, 他就已經瘋了, 那個該死的, 他恨不得捧在手心里保護的州兒竟然踏入他和八哥共謀的棋局!
他不是不知道, 她心機深沉、攀附權貴,可當她勾上太子的時候, 他差點無法控制的暴怒、失落卻在她望著太子深蹙的雙眉前碎成齏粉。不是沒想過頂撞太子的后果,不是沒想過醉酒撒潑后隨之而來的父皇的失望與懲處,但那一刻,他只想救她,在太子面前救她,只因為她那一瞬間絕望的眼神。
他一定要救她。
“阿尚,讓開!”十四皇子怒喝。
“殿下,您醉了!”
十四皇子緊擰濃眉:“阿尚,你該知道我的,讓、開!我,一定要去救她!”
“十四弟!”
十四皇子一頓,靜靜轉過身:“八哥,這是要阻止我么?”
少年皇子嗜血般的黑眸正對上屋內端坐的清雅男子,一瞬不瞬。
八皇子的眉頭幾不可見的斂了一下,而這一斂恰落入少年皇子的瞳孔中,他瞟了一眼八哥雪衣袍袖中捏緊的拳頭,微微一頓后,復又抬眼,撇嘴一笑:“八哥,你的心亂了。”
騰驤殿中,八阿哥整個人隱在暗中。
十四皇子突然無比耀目地笑道:“不過,只有我最合適!”
東宮中,明黃色的宮燈通明,夜風穿透窗牖灑入,仿佛無影的手,攪得琉璃珠簾搖曳,干花影跟著在地上抖動,影影綽綽直映著光影越發曖昧。
芙蓉帳里,一支如玉指骨輕輕一挑,最后一顆精致的葡萄紐無聲彈開,兩片紫羅蘭色的綢緞如蝶翼般垂向兩邊,露出內里若隱若現的凝脂玉肌。少女睫毛輕顫,卻竭力盯住玉指主人的眼睛,一雙和另一個人很像的眼睛,喉頭有個干澀地響起,仿佛是順從前最后的無力掙扎。
“不要……”
“皇子大人……”
這一刻,在宮道上發足疾奔的十四皇子胸口一滯,仿佛有什么重重地擊在他的心口,他伸手撫住,腦海中閃回的全是她,可又偏偏遙遠地觸摸不到。
“州兒……”
那個在宛蕖湖上肆意笑著的女童。
“州兒……”
那個在秋風秋雨里孤坐池邊的背影。
“州兒!”
那個用繡著紫藤花的帕子為他的右掌輕輕包扎的女子……
他在心底默默地嘶吼,那兩道劍眉緊斂,飛入邪鬢,黑夜籠不住他狂奔的身影,只留下漆黑的墨眸中的那一抹流光……
東宮就在眼前,州兒就在里面,他,一定要救出她!
“通傳吧,十四皇子酒醒了,來給二哥請罪了。”
月光下,露出那雙眸如寒星的眉目和那張俊美無鑄的臉。
煋皇彌月宮前,東宮侍衛,亂作一團,誰也沒有想到十四皇子會在當夜二鬧東宮。
有識相的內侍趕緊入內通報太子,但春宵暖帳中的太子又哪里會讓奴才通傳掃興?
夜,很靜。
東宮侍衛終于一點點圍上煋皇彌月門前的那抹身影,卻又不敢再上前分毫。
身著皇子蟒袍的少年皇子抬起內斂的下巴,清冷的月色為他桀驁的身姿打上半面光影,堅若玄冰,冷如寒潭,張揚的眉骨下,那雙墨色瀲滟的黑目輕轉,斜睥一眾合圍的侍衛,冰雕的薄唇鑿出兩個字,帶著一絲冷氣。
“讓、開!”
東宮侍衛一震,被包圍的十四皇子鬢發隨夜風而起,他看向暗夜里的東宮,終是面色冰冷地邁開步子。
一眾東宮侍衛默默倒退,左、中、右分成三股兒散開,又形成前后包圍。少年視若無物,只是朝著門內去,直逼得正前面的一撮侍衛退到煋皇彌月門到煋皇彌月宮殿門的甬道內。
十四皇子就那么平靜而冰冷地向前,他足上的那一雙玄色鹿皮皂靴,厚白膠底兒砸得青石嵌花方磚“梆梆”作響,壓進狹長的甬道,連夜色都壓抑地詭異,前后圍堵的侍衛被狹窄的紅墻箍著,更顯擁擠,而他就那么一步步向內逼近。
“州兒!等我!”
十四皇子在心底嘶吼,他飛揚似火,又寒漠如冰,抬步,將那冷靜而狂傲的步子一步步映在東宮甬道里,離她越來越近。
“州兒……”
終于,東宮的甬道到了盡頭。
東宮侍衛終于欲一擁而上的時候,一道熟悉的男音在東宮殿前的白玉場子上響起。
“十四弟!”
只聽得耳后一陣風聲。來人從身后出拳,一招抓向他背心,十四皇子頭也不會,反身一個旋踢,那一腳就在腿肘相撞之間借力,兩人各退一步。
十四皇子面無表情地直起腰,雙腳不知是遵從了意念,還是脫離了控制,只是深深釘在地上。就這一頓,那人已一手搭上十四皇子肩膀:“十四弟,再鬧下去沒好處,聽哥哥的話。”
這誠懇的聲調和記憶里的重疊,仿佛又回到少年時兩人夜探皇宮時,他的那些口蜜腹劍。十四皇子以為當年只是太年幼,才會信了他的話,可這一次,若不是那個人曾失信在先,若不是為了州兒心急如焚,也許他倒真又會被他感動,就此收手了。
十四皇子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地聽一陣繃緊疾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緊跟著他的腳步聲隨后而來,直到在自己身后一丈外停下、散開、合圍,正是他領來的又一眾侍衛。十四皇子聽音辯位,差不多有二十余個,煋皇彌月門外,應該還有接應,再加上方才的,敢情還真把他當欽犯了?
十四皇子扯了扯嘴角,不管多么誠懇的語調,最后也只是一招軟硬兼施!這么多年,他真是一點都沒變,但他,還當他是多年前那個不諳世事的自己么,看著搭在肩膀上的那只手,他一時,竟不知該嗤笑,還是自嘲。如果他所猜不錯,這些侍衛便是十三哥新統領的御林軍前鋒營吧?只是,御林軍不在紫宸殿護衛父皇,怎么卻集結在東宮殿前?只怕本就是二哥召來前去騰驤殿押解他的吧?呵呵呵,十三哥,那弟弟就送你這功勞,如何?
十四皇子以極慢的速度緩緩回首,甚至連他都能聽到自己脖子因不適應而“咯咯”叫囂的聲響,而那朱砂色的行蟒服色也不出所料地在十四皇子黑眸中一點一點地擴大。
十四皇子心中冷笑,嘴角卻劃開一個弧度,不陰不陽道:“弟弟我只是來二哥宮中請罪,十三哥又何必興師動眾?”與此同時,佞禎英氣無比的面目也顯現在了月光之下。
“你這樣請罪,是想不興師動眾么?”十三皇子看向里三層外三層包圍佞禎的侍衛,加上他的人手,足有近百人。
佞禎邪佞一笑:“那就試試。”佞禎陡然一個鯉魚打挺,毫無懸念脫出十三皇子單手的控制,兩人飛快地對了數招,佞禎一腳躍出伏擊圈,立在高處的一個石燈上,半低下頭,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卻絕對是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夜月漸漸沉入東宮殿的瓦檐后,場子上的對峙一觸即發。
月下低頭的佞禎蹙眉,心底只有一個聲音反反復復:“州兒,你現在到底在哪兒?你可有事?……”
“……你可知道,為了你,哪怕是要我拆了這煋皇彌月宮,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