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家家吟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
雕花折門、雕花窗牖的背面用釘子釘了厚重的木塊,可無法開啓的窗戶卻隔絕不了府外護送秀女的鳴鑼聲聲,屋內納蘭蓉卿一吟一醉一嘆。
他是一個註定悲哀的人,他是滿清第一才子納蘭容若的遺腹子,還沒出生就註定見不到父親,他只有帶著歆羨的表情在兄長的言辭裡和坊間的描繪里得知父親的生平爲人。
從很小的時候,淺淺的哀愁瀰漫了他的心底,沒有人知道侯府大宅裡遺腹子是什麼樣的待遇。他不知道生母是誰,更不知道她在哪裡。他的養母是父親的繼室綰氏,孃家姓綰,乃木蘭朝大族,卻因爲未出男嗣,不受夫家待見,雖然待他視如己出。他卻也只是喚她一聲嫡母,僅此而已。
那日清和帝召正二品以上朝臣幼子入宮伴讀,皇八子佞鈺千不挑,萬不挑,偏偏挑上他。成了皇子的伴讀,府裡下人的眼色稍稍收斂,他在慶幸的同時對八皇子感恩戴德,越發盡心服侍。
久而久之,他也明白八皇子有他的苦。宮裡爲防外戚弄權,素有皇子易母而養的慣例,待得宮中三大節方能上生母處請安。可八皇子的生母韋氏品階太低,是過年都難能一見的。
他曾巧合地見到八皇子抱著一團衣物躲在宮闈的死角抽泣,聽說那是韋氏熬夜爲獨子趕製的棉衣,竟被那些個太監隨意毀壞。
紅牆下八皇子隱隱地獨泣,宮門後蓉卿靜靜地孤立,與母相隔,寄人籬下的苦楚,他最是清楚,多少也算了解八皇子爲何會選他,也許他們是這世上唯一不用言語就最瞭解彼此心傷的人。
蓉卿還記得,清和帝因不滿八皇子字體歪斜,當衆面批,遂令當時著名的書法家顏玉卿爲其侍讀,並要他每日寫十幅字呈覽,卻並不知道是那些太監肆意毀壞他的字,即便是那幾張歪斜的字樣也是八皇子捱了通宵趕出的,八皇子不敢向皇上訴冤降罪那些奸損的太監,只是怕閻王好見小鬼難搪。
攤開熟宣,添墨研硯,陪同八皇子熬到夜裡拓完最後一個字,一年,兩年……直到諸皇子逐漸年長,事務繁複,他這個不堪政務的皇子伴讀也到了譴散回府的年紀。
聽著吊腳樓上晨鐘暮鼓,日夜苦讀、一心用功只是爲了忘卻身爲納蘭府遺腹子的事實,他畢竟是納蘭容若的兒子,文思雋永,十六歲即中二甲進士出身。
是年受八皇子之託,扈從清和帝第四次南巡,順便隨八皇子會會江南鴻儒,誰料在宴席上竟又提到他的先父納蘭容若,得知父親的最後一位紅顏知己宛蕖才女宛氏現在錢塘映月庵帶髮修行。
蓉卿原本心灰意冷的心有了些許溫度,他本想向八皇子告假尋母,誰想八皇子非但一口應允,還親自託付九皇子門人任安的兒女親家錢塘富商劉員外細下打聽。
也許上天終於憐見他納蘭蓉卿,讓一個芙蕖仙子闖入了他的生命爲他帶去久別的溫情。
“我是映月庵來送心字香的宛澤州,來拿工錢的。”
“映月庵?你說你姓宛?”蓉卿憂鬱的面上一喜,當見到那個姓宛的少女點頭時,他寬慰一笑,連帶他結著凝愁的眉也舒展開來。
“她在映月庵待發修行,是嗎?”他一低頭,怕他好不容易升起的一絲希望又再度魄滅,可是眼睛還是凝著她,她輕輕一點,他便一疏眉。
“她……好嗎?”他遲疑地問,又見她向他一點。
蓉卿猶豫了一會兒,猛一擡首,卻又小心翼翼地問:“我想見她,行嗎?”
少女靜靜地望著他,面上帶有感同身受的哀愁、憂傷。她靠近他,向他暖暖一笑,略帶同情的眼眸含著他從沒有見過的純淨神采,出塵地彷彿不食人間煙火,卻又溫柔地消散他多年凝結的哀愁,激起他心底早已絕望的一潭死水。
“我帶你去見她!”她一把握住他的手,帶著奔跑起來,風撲入他的口鼻,帶給他前所未有的萌動和期盼。橫貫一步一景的江南園林,穿越喧鬧嘈雜的大街小巷,攀上落葉繽紛的西山長坡,跨過古樸破舊的庵堂門檻,他們終於停在玫紅色浸染的幽靜禪房之前。
他看到了那個空靈出塵的女子,他的生母。他從因疾速奔跑而未恢復的氣息裡吐出一個字: “娘——”
“十六年了,孩兒這回說什麼都要承歡娘膝下,哪怕跪死在納蘭府裡,孩兒也要帶娘回京,讓娘進府!”
回京的一路上,宛氏溫婉地笑著,蘊瀾唧唧喳喳著,而那個叫澤州的女孩卻只是淡淡地看著,透著淺淺的疏離,讓他錯覺地以爲那個拖著他一路奔上西山映月庵的少女不是她。
可是他沒有想到,即使他不惜一切,納蘭府仍然有辦法將他們母子生生拆開,窗戶板上釘了釘子,任他如何捶打窗牖,跪求嫡母和兄長,官氏只是抹著淚勸他放棄,大哥納蘭長卿和二哥納蘭仲卿也是搖頭嘆息。
就在他即將絕望的時候,他得知是那個叫澤州的女孩在雪地裡跪了數日,恰巧遇見八皇子過府,求了情,才放他們母女入府的。
跌跌撞撞奔出屋子,推開客廂的雕花徘門,她的身上被粉雪覆滿,濡溼了一大片,幾個丫頭爲她換了衣裳,將她送入被窩。蓉卿一把握住她的手,涼到心底。鼻中酸澀不能自已,一把抱起她,捧起她凍腫的臉,發瘋似的嘶喊:“你爲什麼那麼傻?若不是遇到八皇子,你知不知道你會凍死的!我的事,竟讓你……”
她微微睜開疲憊的眼,輕輕梳過他凌亂的髮絲,一笑,還是那麼淡,就像一個旁觀者,可是她剛剛還爲了這些她旁觀的人差點丟去性命!蓉卿一把將她攬入懷裡,在她的肩窩裡低聲嗚咽。雖然她的眼神依舊那麼倔強、疏離,但是他看穿了她的僞裝,其實她的心比任何人都柔軟善良。
就在納蘭蓉卿心懷感激和生母沉浸在天倫之樂裡的時候,他卻不知道澤州爲此付出了多大代價,承受了多少鄙夷。
清和三十八年除夕夜,蓉卿和二叔容玨、大哥納蘭長卿、二哥納蘭仲卿從乾清宮中赴宮宴回來,卻聽說她出手打哭了少玉、雲卿兩位表弟,被白氏關入柴房。
“冰天雪地,她如何受的了?”蓉卿懇求兩位兄長,可納蘭仲卿最是心疼兩位表弟並沒有聽從他的苦求,最後還是納蘭長卿出面,才讓他能在柴房外守著她一夜。
“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如果我沒有去錢塘見娘,如果我不執意帶你們來京城,如果我在府裡,事情不會到達這步田地。”
她的聲音在寒風裡顫抖著,卻還是要將他推離自己的身近:“你不必自責,外面冷,你回屋去吧!”
爲什麼到此刻她還要故作堅強,攬下全部的責任?
“不,我就在外面陪你,你總是一個人,太孤單。”他要融入她的生命,守護她那顆外剛內柔的心。
那夜,他們隔著柴房的木門背靠著背,爲了驅除寒意,他不停地說話,給她說了他童年給八皇子做伴讀時的許多瑣事。但是如果時間可以重演,他情願什麼也沒有說。
在竹林書房裡,她平靜地對他說:“是時候見八皇子了。”
她雖然語氣輕鬆,但他感受到她的擔心,她的害怕。每次她在他懷裡,她心中的不確定越發明顯,可他不怪她的不信任。他知道她冰雪聰明,懂得攀附權貴保護自己,可惜她不知道她每次算計得逞的時候,他的心就會痛,她說是給自己找靠山,卻又一再爲了那些她珍惜的人花去她苦心建立的關係,欠下一樁樁人情。
蓉卿還記得帶著她去見八皇子當日,他執著她的手,從內城到外城,繞了半個文闕城,她在他身邊開懷地笑,逛著大街小巷裡一個個攤位上的小玩意,到此刻,他才發現她只是個十三歲的女孩子,也有女兒心思。
蓉卿望著她臉上難得地露出明麗嬌俏的笑顏,深陷不可自拔,他明白自己的能力不足以保護她,他心甘情願地將她送入足夠守護她的人手裡,而那個人唯有八皇子而已。
(下)
納蘭蓉卿從將她帶去見八皇子,並賠上自己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可以爲她獻出自己的一切,可惜她從來都不忍心要。
這世上兩個最不想傷害彼此的人,卻因爲彼此的心太細,太在意,而沒有勇敢地在一起,白白地蹉跎了歲月。
春去秋來,有情人一人在京城,一人在江南,相思不相見。就像兒時他想念孃親,可孃親卻不在身邊。蓉卿沒想到他又陷入了異地相思的怪圈,更想不到在京城和江南之間往來的兩年裡,他即將送走兩位至親。
就在蓉卿離京前往江南的那年冬季,宛氏的身體終究抵不過病痛的折磨故逝了。他從江南連夜趕回,卻連娘最後一面也未得見。跪在孃的靈位前,蓉卿捫心自問,娘如果還在錢塘,是不是一切都不會如此悲哀?
次年,大哥納蘭長卿殤逝,他回京奔喪,又一次晚了一步。撲抱住大哥的靈柩,哭得險些暈厥,若是他在京裡該有多好,他不會一個接著一個地送走自己的親人,卻總是見不到他們最後一面。
但是爲了她,他不能後悔。
大哥病逝當日,他在府門口見到一年未見的她,天知道他有多想將她擁入懷裡,輕撫著她的髮鬢傾訴他的眷眷思戀。可是他沒有,他知道她揹負太多,他怕自己的愛會讓她承受不起,讓她受到傷害。他已經害了孃親,不能再害了她,竭盡全力抑制住摟住她的衝動,他只是淡漠地跨入朱漆紅門……
清和四十一年,納蘭府許是流年不利,納蘭長卿喪禮三七未到,老夫人佞氏又跟著去了,他丁憂在府,本想去他原先閉門用功的竹林書房,獨自回憶那個和她擁有最多記憶的地方,卻見到竹林外,她偎入九皇子的懷裡!
他明明知道他沒有資格讓她安心,卻爲何真的見她尋到了靠山,自己卻像被無數利箭穿心而過?
他本想在她回頭之前逃開,但就在他擡步的時候,她一瞬回過面。對上她驚惶的眼眸,看著她蒼白的面色,蓉卿沒有責難,只是轉身離開,連他也分辨不清在見到她想要追來解釋的那一刻心底是什麼樣的感覺。
雪絮片片迷離眼眸,蓉卿頹然地離開納蘭府,回江南似乎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在雪中一步步向著港口而去,卻忘記了霜雪早已冰凍了河道,根本不會有出港的船舶。
“納蘭蓉卿!你這個懦夫,你就預備這樣走了嗎?”
風雪漫卷,白馬呼嘯而來,馬上人怒喝,一擡馬鞭,對著納蘭蓉卿當頭劈下,鞭子卻在他頭頂繞過一圈,在空中擊了一個響鞭。
蓉卿如夢初醒,還未看清白馬上的人臉,腰間便覺一緊,已被馬鞭騰空拉上白馬,腰身橫卡在馬脊上,手腳掛在白馬兩側。
那人一夾馬腹,馬蹄踩踏著冰雪,飛馳而回,留下他被風聲席捲後的震怒質問:“你知不知道她受到猜疑,被鞭撻得遍體鱗傷?她重傷未愈,爲了找你,差點暈死在大街上!在她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裡?”
“什麼?”蓉卿全身一怔,馬“籲”地一聲揚起前蹄,將他騰空摔落,白馬主人伸出二指在他腰間託了一把,蓉卿雙腳落地,踉蹌倒退,後腰直撞在多寶齋的門板上。只見馬上人翻身下馬,少年臉上劍眉英目,白貂斗篷在飛雪裡張揚舒捲,竟是十四皇子!
“如果你真愛她,就不要在她投入別人懷抱的時候,漠不關心,毫不過問!如果你真愛她,就不要把她一個人丟下,讓她獨自承受一切!如果你真愛她,就不要放棄守護她的權利!”
扶著多寶齋的門板,跌跌撞撞推開西廂的徘門,見到她反躺在牀榻上,裸、露的後背傷痕累累。這道道揪心的傷口被生生鞭撻到皮肉裡,到底該有多痛?她一個弱質女子又怎能生受得住?眼見樂鳳鳴爲她再度裂開的傷口敷上雪白的藥霜,她早已痛得失去意識,蓉卿的雙膝重重地跪在榻前。顫著手握住她的手,和多年前她跪暈在納蘭府外雪地裡的那次一樣,涼到心裡,可他的心早已痛地沒有知覺,彷彿那一鞭鞭都撻在他的心上。雙肩劇烈地顫抖,隔著被子抱住她的身體,失聲慟哭:“州兒,爲何不告訴我你受了那麼重的傷?州兒,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帶你和娘回納蘭府,我不該留你一人在京裡,我更不該把你託付給八皇子,他沒有守約守護好你,是我害了你……州兒,只要你醒來,我什麼都答應你,你若是不想再見到我,我絕不會在你面前出現,你若是讓我陪你,我再不離開你一步,我會伴你一生一世。我只求你不要一睡不醒,不要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州兒,我不該丟下你,我怎麼丟下了你?”
涼氣從跪著的膝關節蔓延上來,但蓉卿沒有起來,他情願這些傷都在他的身上,而不是折磨那個事事逞強的少女。捏著她的手放在臉頰,他脈脈地凝著她睡夢中仍然緊皺的眉目,難道她連睡著時都感覺不到踏實嗎?
這夜,軒室外風雪呼嘯,雪光晶亮,遮住了黑夜,直到飛雪初停天都沒有再暗下來,原來,天亮了。
她幽幽醒轉,乾癟的嘴脣泄露了她的虛弱,一把將她擁入懷裡,梗嚥著傾訴對她的憐惜和歉意,而她依舊那麼淡淡地望著他,可眼神裡多了黯然和無助。
想用手矇住她的眼睛,她的眼神讓他心痛,可惜他沒有,他只是悄然轉身,淡出她的視線。悔恨、頹然、心痛交織著劃過他的心頭,他痛恨自己的無用,他無法守護她、撫慰她千瘡百孔的心,他的愛,只能讓她傷得更深。
“州兒,希望你能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想要留在她身邊的心事在看到她絕望的眼之後,又被深深壓抑,蓉卿僱了一匹馬,踏著淒涼的雪月漸漸遠去,雪盡空留馬蹄烙痕。世事無常,馬上的蓉卿和多寶齋內的澤州都沒想到,這一別竟是從此陌路相見……
鑼鼓宣宣,隱隱伏伏,終於再聽不見,納蘭蓉卿知道州兒走了,也帶著他的心走了,他挽留不住,更無從挽留。
從此後,宮門內外,相思相見兩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