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急亂地叩著青石地磚, 十五公主拎著裙襬奔上一道玉階:“本公主有事要面見父皇……”十五公主豆蔻般的小臉兒甜甜一笑,藏在身後的小手已悄悄地捏緊袖子裡的軟鞭……
“妹妹,不許胡鬧。”
手臂忽被一道大力拽到身後, 面前, 一個長身玉立、清朗文秀的少年皇子沉著臉看向她, 五公主先是一杵, 接著一下子笑開來:“哥哥!”那人竟是十五公主難得見到的嫡親兄長十三皇子!
十五公主低下頭, 兩個梨渦深深的,小手不自覺握上十三皇子的掌心:“我哪裡胡鬧了?”十三皇子一滯,看向她, 十五公主剛好擡臉,笑得一派天然, 口氣當然:“是父皇讓我來的。”
十三皇子微嘆了口氣, 對通傳的內侍道:“的確如此。”
因著十三皇子頗受皇上器重, 近來更是奉旨統領御林衛前鋒營,聖眷正濃, 那內侍聽十三皇子如此說,想是十三皇子兄妹同時受皇上召見,不疑有他。
太上暖閣裡,清和帝手持一道摺子,皺著眉擡頭, 卻見十五公主也在。前清時期, 滿人倒也不重男輕女, 只是清和帝深受漢學薰陶, 若在平時, 倒是會斥責幾句,卻是七月裡, 清和帝甚是寵愛的和碩溫憲公主剛剛過世,突見十五公主活潑天然的樣子,竟忍不下心來斥責女兒,只道:“十五啊,朕的紫宸宮畢竟是朝廷議事的地方,你一個女孩子,下次便不要來了。”
十五公主卻突然地跪到清和帝身前,道:“父皇,玉致不會有下次了。只是之前聽十四哥哥說,父皇治理天下,百姓歸心。玉致才求哥哥,想偷偷瞧瞧父皇治理國事的樣子,沒想到父皇憂心國事,眉頭都皺起來了。玉致,忍不住就有些難過了。”十五公主正處在韶華易感的年紀,真情流露,眼睛裡竟微微溼潤。
清和帝不由地舒了舒儒眉,慈溺地伸手去拭小女兒的眼淚,道:“好了,朕,知道你的孝心了。朕的十五都快哭成小兔兒囉。”
面對皇父的溫柔,十五公主擡起紅紅的眼睛,破涕爲笑。扶著御座的扶手起來,十五公主靈動的眸子看了眼十三皇子,又看了眼清和帝,曉得這對君臣父子有事要議,乖巧地一甩水袖,福身告退……
卻說她正要退出太上暖閣,忽想起自己怎麼竟忘了是爲了十四哥哥來的?這才又折了回去,候在內室外,想等下再向清和帝陳情,卻意外地聽到熟悉的聲音從內室響起。
“……據臣所查,這納蘭澤州乃是納蘭容玨在外所認的養女,此前就身份不明,且在私邸傳與長房納蘭仲卿、納蘭蓉卿曖昧不清,到得宮中更居心叵測,勾引皇子,淫丿亂後宮。臣以爲,此女有意危害皇太子,挑起黨禍,應處以……”
十五公主越聽越心驚,當下什麼都顧不得了,忙又進了內室,直直撲跪到清和帝面前急道:“不可以啊,父皇!”
內室裡,清和帝和十三皇子皆是一怔。
十三皇子見到十五公主在御前放肆,深深皺起原本俊秀的眉目。
十五公主只是跪地不起,哭求道:“父皇,求你放過十四哥哥和州姑娘,他們是真心相愛的!”
“真心?”十三皇子的眉皺得更緊了,“若是納蘭澤州真心對十四弟,在私邸怎會與納蘭氏兄弟曖昧不明,引得放蕩之名在外?若她真心對十四弟,入宮後又怎會勾引東宮太子,引發如今朝亂,陷十四弟於不義?若她真心對十四弟,剛纔在大殿上就該和十四弟同生共死,又怎會反而和十四弟撇清關係,甚至置十四弟的生死於不顧呢?”
“你說的這些我不知道,也不相信!我只見到十四哥哥一心只愛著州姑娘,而州姑娘一個區區弱女子又有什麼罪呢?”十五公主還要爭辯什麼,十三皇子冷冷一哂:“妹妹,這納蘭澤州僅與自己的嫡親兄長□□一條,就足夠處以木馬刑①了!”
十五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瞠目看向自己的親哥哥,十三皇子卻面不改色,正視御座上高深莫測的清和帝,道:“父皇,‘黃天一案’牽涉二哥彌月皇太子和大哥直靖王,如今京城內外,九門提督嶽合齊和駐紮在闕臺大營的直靖王親隨暗中兵戎對峙,朝廷必須在更大的禍亂引發兵變之前儘快平息太.子黨和長子黨的角力。只有將身份是納蘭族女的納蘭澤州定以淫丿亂宮闈之罪處以斬首重刑,再安撫大哥,令其回守沙胡關,以穩固儲君之位,纔是平息諸位之禍的唯一方法!”
“哥哥,你說什麼?斬首!”
“父皇,用我來平息!”
虛弱但堅定的聲音從衆人身後響起,清和帝淡然地看向來人。
十五公主和十三皇子在見到扶著門框而立的十四皇子之後,瞠圓雙目。
十四皇子虛弱地給正中的清和帝磕頭:“用來平息儲位之亂,她並不是唯一的人選。其實還應該有一個人,那就是臣!臣是頂撞太子的人,也是父皇的兒子,臣纔是那個直接引起儲亂的人,用臣來平息,纔是迅速平息朝亂,讓任何一黨都沒有理由多說什麼的方法。”
“不可以啊,十四哥哥,你不能認罪,這是逆謀大罪啊!”十五公主大驚。
“佞禎早已不在乎生死了。”十四皇子淡漠地吐出這句話,卻想到大殿上州兒竟然不願意和自己同生共死,臉色無意中露出了些許落寞。
“十四皇子,你想清楚,你想保護的人並不想和你一起死!”清和帝道。
十四皇子蒼白的臉一瞬間變得更加蒼白,而他終是下定決心,一字一字道:“那就讓她生!”十四皇子閉眼,回想起她的決絕,心上的傷口再一次被割裂、流血:“我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想活下去,我……不怪她。”
清和帝微微動了動威嚴的眉心,道:“不,她是要你生!”
十四皇子一瞬驚起,睜大俊目……
“……奴婢該知道的都知道,不該知道的也知道,就是不知道十四皇子……曾與卑賤的奴婢相識。”
他本是一心氣她不願與他同生共死,卻原來她是要他生。
原來,她早已打定主意獨自赴死了。她在最後一刻……是想救他嗎?
十四皇子清澈的黑眸裡閃過一絲掙扎,最終淪爲一抹痛,“難道,你一心只想爲八哥死嗎?難道,你心裡的人真的……只有八哥……嗎?甚至……連我願意陪你死,你都不願意嗎?是這樣嗎?是這樣,才救我的嗎?”
“父皇,臣佞鈺求見。”太上暖閣外傳來溫潤熟悉的聲音,十四皇子的俊目緩緩地看向門口,眼見那雋永如明月清風的白衣男子撂袍跨過門檻,又在清和帝面前跪下。
“父皇,臣向父皇請罪。”八皇子並沒有避諱太上暖閣裡的旁人,只是請罪。可他請罪的話語卻如石上清泉,比起十四皇子天然少了一分霸道,彷彿這話本就該由他來說。
“八皇子,你也有罪要請嗎?”清和帝不嗔不怒,卻暗藏威儀。
“父皇,納蘭澤州進得宮中是臣的意思。”八皇子磕頭,面上卻很平靜,“此事皆因八月暴雨之時,臣不在京,臣的母妃痼疾發作,卻沒有任何一位太醫院醫官願來看診,堇瑩無法纔出宮求醫,幸虧納蘭澤州喬裝成內侍,入宮爲母妃看病,母妃才甦醒過來。其實,前兒個十四弟私闖萩棠宮,實是爲了幫臣,宮中侍衛曾發現納蘭澤州私入宮闈之事,十四弟急中才與宮中侍衛大打出手,事後臣怕父皇憂心,才掩了此事。”八皇子不帶任何火氣和感情,彷彿是在說別人的事,“臣讓納蘭澤州入宮,只想將她留在母妃身邊,替臣照應母妃,以盡孝道。十四弟見臣出生寒微,憑仗兄弟之義,以致多次出手幫臣,甚至連臣請來延醫施藥的納蘭姑娘也一併幫了。只是納蘭姑娘的清譽,臣與十四弟皆不敢褻瀆。”
“八皇子,真難得你如此孝母悌弟!”清和帝冷笑,危險地瞇起龍目,諦視八皇子。
八皇子淡然仰首,迎上那對眸子,但他身上彷彿有種與生俱來的謙遜,即便與帝王如此四目相對,依舊溫潤如玉,柔而不彎。
清和帝用溫邃的琥珀色目光諦視腳下的這個兒子,佞鈺,這是他第二次感受到這個一向安靜的兒子的存在,而第一次,是在清和三十八年西征罕月汗國的戰場上,彌月太子貪生怕死、難堪大任,大皇子急進圖功、貽誤戰機,卻沒想到,這個他從沒注意過的兒子竟在碩裕親王麾下立了戰功。
“如果想救她,就必須捨棄一樣東西作爲交換,那麼你還會求我饒過她嗎,八皇子?”
八皇子青灰色的瞳眸擡起,蒼白的臉色讓他的眼神疏淡而虛無:“父皇要臣捨棄的是什麼?”
“對你最重要的東西。”十四皇子皺眉看向八皇子,卻聽到清和帝用極慢的聲音道:“一定要交出對你最重要的東西,你會交出什麼,八皇子?”
謙遜地將自己從清和帝吸人的眼洞中抽出,八皇子淡淡地張闔狹長儒雅的眼,凝視著清和帝。
“臣的孝心。”
“八哥……”低啞的聲音帶著無比的痛苦,十四皇子的劍眉緊斂成一川痛痕。只有他知道,孝心對八哥意味著什麼……
“納蘭姑娘曾救過臣母妃的性命,若是她死了,臣再也沒有顏面見自己的母妃。臣不能置她的生死於不顧。只有求父皇先治擅放她入宮的爲臣之重罪。”
耳邊響過八哥不卑不亢的聲音,十四皇子閉目苦笑,不愧是八哥,如此輕易地,便讓他連爲州兒犧牲都辦不到!
“不——”他悲哀而絕望地喊出一聲,垂手伏地,“父皇,此事根本與八哥無關!一切都是臣!只有臣!”
紫宸宮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清和帝一瞬間恢復了一貫的帝王冷靜,平靜道:“行了,朕乏了,你們且都跪安吧!”
這時,紫宸宮總管樑九進來通傳道:“皇上,納蘭家的三公子正跪在紫宸宮外懇請求見皇上……說……”樑九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十四皇子和八皇子,又看向清和帝,“說是……願用自己的性命,換納蘭澤州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