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輿悠悠轉轉入了個寂靜的小巷,曲徑通幽處,朱門府邸深。車簾一開一闔,車中暗暗透著幾片細雪。納蘭容玨從江南請來一位雅伎,在府外的一個小院里訓育我的言行舉止,我此刻就是前往那個小院。
眼前陡然一亮,一個老仆引我入了堂室,步子跨過門檻,一陣熏香迎面。那名雅伎叫林棲兒,即使冬天也穿著輕薄的紗衫,露出凝脂般的肌膚和細柳般的腰肢,她嫵媚的眼波,驚艷的妝容,一笑風情萬種,再一笑顛倒眾生,我甚至無法猜出她的年歲。
我不是不明白納蘭容玨的暗示,我無形中成了他手中的一枚籌碼,比起給八皇子塞可心人,變著花樣將我這個給八皇子留下過一絲印象的人作為納蘭家養女送過去更容易,也更能引起他的注意。而前提是我可以不漂亮,但絕對不可以不會服侍主子。我得讓他舒心,討他歡心,能在他枕邊吹風。我得是他最信任的紅粉知己,又是納蘭容玨的暗監。我現在只有十二歲,納蘭容玨有足夠的時間培養我,甚至必要的時候,我將來要取悅的對象不僅僅只有八皇子一人。
可惜,納蘭容玨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地方,我不會替任何人賣命,我只做我認為值得的事!所以,林棲兒教我的時候,我從沒上心過,只是敷衍著。
雪下了一場,又停了一場,快到年節的時候,林棲兒邀我進了她的私閨,這是兩個月來,這小院里我唯一沒有踏足的地方。杏黃色的長簾繡著百花爭艷,簾內朦蒙朧朧地是一張雕花矮榻,床上洋緞面的紫色綢緞縝密地排布著絲絲流蘇,簾外橡木蓮花桌罩著玫瑰色的抽絲織錦,一旁擺著四把瑪瑙酒盞。
我細細打量林棲兒,她柳葉細眉,眼光波動,黑長的秀發長盤靈蛇髻于頭頂,珠環翠繞,蕩墜蜿蜒。她身著一襲唐式柯子衫,絳紫著底,外繡朵朵牡丹,即使是妙齡少女穿著還覺太艷,但在她身上卻又是說不出的韻味。她無比標準地斟了一杯酒,自顧呷了一口,我能覺察到她被風塵洗禮的倦意。
她看著我的眼迷離起來:“州姑娘,世上才貌雙全的女子易得,卻很少有女子擁有你那雙攝人的眼神。我閱人無數,你眼神中那絲不甘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
她嬌媚的聲音被我得冷笑打斷:“抱歉,小女沒有意愿以色侍人……”
“你以為逃脫得了嗎?” 她輕笑著問。
我抬首:
“相思相見只憑夢,儂訪歡時歡訪儂。
愿使遙遙他夜夢,一路同作路中逢。” [注]
“林姐姐,這首詩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我沒有等她回答,繼續道,“思念和重逢只能在夢中,人世自古歡聚少,故而歡時須盡歡。希望遙遙的他今夜也有夢,夢中與我一路相逢。”
她的華容驟變,杏唇打著哆嗦,哀徹凄離地看著我,微張著口,卻吐不出一個字。從她驚恐的眼瞳的最深處,我看到了一絲悲涼的無奈。我深知那人前的笑顏背后有多少傷春悲秋,而我不得不在她無法愈合的傷口上撒鹽。不是我對她不屑,而是我即使不甘,也絕不會墮落。
我輕輕接下去:“這是名伎明月的‘夢相思’,意思是只有夢中才能與相思的伊人相會。這是何等悲哀,小女并不想有這樣的命運。”
她的瞳孔一縮,戚然地軟倒在秀墊上,黯然一嘆:“我本想將畢生的技藝都傳給你,看來是無緣了。紫云州·林棲巷,也許有一天,你會來找我。”她哀婉久絕地沖我一笑。
林棲兒是在過年前離開的,我送她出鳳文門的時候,晶瑩的粉雪停歇了,京城處處張燈結彩,一團年底的喜氣。林棲兒的馬車轱轆壓過地面厚厚的冰層,骨碌碌地駛向城門外蒼茫的冰天雪地,馬車簾一起,簾內的佳人向我一笑,曠古絕麗。我呆呆地站在雪地里,目送著馬車在我的視線中消失。
也許是近年底的關系,來來往往的人群行色匆匆,原本在杏花深巷里叫賣的小販打包回去了,大街上的店鋪也在整理休業的事宜,我這個過客走走停停地,直到天晚才回納蘭府。
府里也換了另一派氣氛,各房的下人們忙忙碌碌地籌備著年節的食材、干貨、火燭……
正月里,納蘭家里有官銜的納蘭容玨、納蘭容玥的長子成卿、次子仲卿、三子蓉卿都要入紫極城紫宸宮赴宮宴,家里反倒冷冷清清得,這就是官宦人家和市井百姓的生活區別。我抬眼望了望空中的一輪新月,思緒又飛到宛蕖湖上的那個月夜,我竟然還想著那個出逃的皇子,今宵他是不是也在紫宸宮呢?他是不是還是像小舟上那樣一碗一碗毫無顧忌地飲酒呢?
雪花一片一片,純白包圍了“秋水居”,將一切銀裝素裹,我低了頭,對著月光下的雪地愣愣出神,明月的“相思引”縈繞心頭,我又何嘗沒有在夢中相思呢?
原來一切都沒有改變,我還是那個迷途的穿越者,還是這個世間的一個過客。我甚至迷惑,我從哪里來,又會向哪里去?到底是我根本不是十二歲,還是我天生少年老成?是否一切只是一場夢境,那么何時夢醒呢?
我捫心自問著,腳步不由自主地出了“秋水居”,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雪地,松松軟軟的,耳邊回響“嘎吱嘎吱”的微鳴,十分悅耳。我停住了腳步,開始踩著原地的厚雪玩兒,一種久違的歡樂沖進我的心田,讓我暫時忘記了煩思,我的臉上漾開了笑容,即使融雪浸濕了我棉鞋和棉襪,我也不為所動,依舊樂此不疲。
“啪”地一聲,我的身上多了一團雪球,我看向丟雪球的來人,是兩個小男孩。大的那個七、八歲左右,小的那個五、六歲。我以為他們是在和我玩打雪仗,彎腰捏了個雪球正要丟回去,卻見那個年紀較大的孩子指著我道:“你到底是誰,為什么在我家里?”
我氣極反駁:“我是木蘭朝第一詞人納蘭公子的女兒,為什么不能在這里?”
“嫡母說你不要臉!你是個賤婢!”那個小男孩破口罵我。
賤婢?我倒抽了口氣,如果連這么小的小孩子也知道罵我賤婢,我更是不知道府里到底是怎么謠傳的。手中雪球被捏得粉碎,我一把抓住那個罵我的小男孩,劈頭一個耳光上去。
“哇——”那被我扇了一耳光的小男孩嚎啕大哭,緊接著那個較小的男孩也跟著哭起來。
我冷笑:“哭?你們哭什么?你們知道賤婢是什么意思嗎?”
“你到底對這兩個孩子做了什么?”這兩個小孩子的哭聲很快引來了旁人,容玨的嫡夫人白郡主最先趕到,她一把將兩個孩子攬在懷里,怒斥著我。
“州兒,發生什么事了?”我們發生爭執的地方離秋水居不遠,這時娘也趕來了。她先是看看我,又看看那兩個哭得正兇的孩子,這兩孩子是納蘭中堂已故三子納蘭容方之子。納蘭容方為中堂三子,其妻為善禮親王佞玳曾孫善康親王佞杰書第八女,是為郡主。 容方作為郡主額附,其禮遇與公爵同。容方夫妻雙雙相繼而亡,留有二子。后經清和帝命均過繼給容玨夫婦,并賜名少玉、云卿。
娘忙蹲下身去安危那兩孩子:“少玉少爺,云卿少爺,你們怎么了……”
那個年長的納蘭少玉指著我道:“是她,她打我。”
“州兒,快給兩位少爺賠不是。”娘回頭看著我,見我咬著下唇未動,“州兒,你怎么這么不聽娘的話?”娘氣極給了我一個耳光,“啪”地一聲,碎了我的心,也碎了娘的。
耳邊充斥著那兩個孩子無理取鬧的哭聲,我卻像失聰一般,呆呆地看著娘轉而去安慰納蘭少玉、納蘭云卿,卻被納蘭少玉一跤推倒。遠處白郡主、晏氏、綰氏也趕來了,晏氏的大丫頭紅鳶上來就給了娘一個耳光。
“啪”地一聲,我如夢初醒,我一把推開她,擋在娘的面前:“這件事與我娘沒有關系,都是我干的,要罰罰我一個人。”我昂著脖子挺立著,怒視著周圍的人,一一與或幸災樂禍、或鄙夷輕蔑的眼神對視。
“將她關到柴房里,等老爺回來了發落。”白郡主一句話,我被幾個丫頭反綁著,推入了柴房……
我沒有想到我在這個時空的第一個年節竟是在柴房里度過的,我穿越的這一年——清和三十八年就這樣鬧哄哄地過去,清和三十九年又悄然到來。
我躺在柴房的茅草堆上,輾轉不能成寢,冷風穿過門縫呼呼地吹,我凍得直哆嗦,但我反手被綁,連搓手取暖都做不到。
“州兒,你在里面嗎?”熟悉的男音傳來,是納蘭蓉卿。這世上除了娘,只有他會叫我州兒。
“恩。”我的嘴凍得發顫,只能發出單音節詞。
“對不起,是我害了你。”他低低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如果我沒有去江南見娘,如果我不執意帶你們來京城,如果我在府里,事情不會到達這步田地。”
“這不能怪你,在這個勢利無情的官宦世家里,我能想見這十六年來,沒有母親疼愛的你所受到的折磨和歧視,我也能夠體會你迫切地想得到母愛的心情。”我強撐著繼續,“你不必自責,外面冷,你回屋去吧!”
“不,我就在外面陪你,你總是一個人,太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