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走走停停,直到初冬才到達京城北京。我的擔心果然不是空穴來風,納蘭家非但沒有接受娘,還將納蘭富森關起來,生生不讓他們母子見面。親身經歷此事,我更可以想見當初,娘和納蘭公子的相戀又是經過多少坎坷和阻撓。
蘊兒原本抱了太大的希望,而今榮華富貴化為泡影,便成日在娘跟前喋喋不休地抱怨,動輒就撒她的嬌脾氣。
而娘的身體本就單薄,這剛經過長途跋涉,又與思念的兒子活活分開,悲傷之下一病不起。為了醫(yī)治娘的病,我們花去了大部分盤纏,如今連回江南的路費也不夠了,可是娘的病還是不見好轉。
天氣一天一天地轉冷,我每日奔波于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希望能找到些活計,不求勉強度日,也求挨過這個冬季。
忽地,我見大批的人潮涌來,把我擠到了水泄不通的人海里。我正自驚惶,卻見康熙帝南巡的御駕從正陽門返京,原來是大隊的儀仗引來京城百姓的夾道相迎。聽那鐘磬震天,喧囂一片,不知是君臣同樂,還是擾鄉(xiāng)擾民。擠在人縫里,我也同這些圍觀百姓一般,望向天子聲勢浩大的輦輿,也許我是在期望看到一抹心中期盼看到的身影,心底回響的還是那些自問過千遍的問題,那個出逃皇子可回去了?他會不會就在眼前經過的某駕馬車里?
儀仗漸漸遠去,人潮散了,徒留我站在空蕩的原地。
“竟然是他!”……
京城的第一場雪終是在我的不期盼中降臨,我冒雪用身上最后的幾文錢在“同仁堂”藥鋪抓了藥,回去的時候很自然地經過一條不顯眼的胡同,胡同里叫“多寶齋”的古玩鋪門口總是停著一輛青色樸素的環(huán)佩馬車,今兒個正巧升輿,北風霎地一吹,幾片雪花揚進了車簾,我見到一張溫文爾雅的玉面……
陰霾的天空依舊撕扯著棉絮,一扯便是幾日,我為娘煎好藥,喂她服下,扶她躺下后,獨自來到納蘭家門口。看著那藍框金漆的匾額,我跪在了府門口的那片雪地里,冰涼的雪被我膝蓋的溫度溶化,徹骨的寒躥入我的體內,我咬盡牙關,強忍著顫抖的身體。
飛雪一片一片地砸在我的身上,我麻木地跪了不知多久,直到雪花由小變大,又由大變小,最后這場下了數日的雪停了,府門口也多了一輛青色的玉佩馬車。
我透過模糊的雙眼隱隱約約看清來人,他穿著一襲素色寬袍大袖外罩石青色狐裘領,眉眼額間攢著著一支翠白瓊玉帶,是那個白衣公子!他下車時看到我,微一頓住,隨即進了府中。看著他的背影漸遠,我的記憶回到那夜映月庵前的秋夜,一個出逃的皇子也是這樣遠離我的視線,畫面如此相像。我的頭一陣暈眩,身體晃了幾下,倒在雪地里……
待我蘇醒時,我睡在一張軟適的床上,置身一間布置精細的屋子里。錦衾帶給我久違的溫暖,我再度閉上眼,又一次稀里糊涂地睡過去,當我第二次醒來,我已養(yǎng)足了足夠的精力,我慢慢起身。
不久,從屋外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雕花的門扉開啟,納蘭富森焦急擔憂的面容映入眼簾。
我沒有說話,只是微笑地看著他奔到我的身前。從他決定帶娘回京的那一刻,那個懦弱得只會承受的納蘭富森已經變了,他至少敢于抗爭命運的安排。我即使沒有他的那份抗爭的決心,至少也該直面我的命運了。為娘配藥時,寒冷的飛雪凍醒了我,讓我頭腦冷靜下來,我已經是州兒了,從今往后,我不能再抵觸,我得過州兒的生活。既然我已是娘的女兒,我就該為她做些什么,不再是為了報恩,而是為了親情,我徹底接受了娘,也接受受了我自己。
富森捧起我的臉:“你為什么那么傻?若不是遇到八貝勒,你知不知道你會凍死的!我的事,竟讓你……”
其實我并不傻,我只是做了一個性命相撲的賭注,用性命下注是因為我沒有別的資本。那日清和帝回京,我在人群里并沒有見到那個不辭而別的出逃皇子,卻見到了那個被稱為“八爺”的白衣公子躋身伴駕之列。更巧合的是,“多寶齋”恰在“同仁堂”藥鋪附近,我日日買藥,日日見到同一頂丈青色馬車停在“多寶齋”門口,而車里的主人總是用熟悉的聲音讓車夫抬去納蘭府。偶然的瞬間,我發(fā)現主人原來就是那個“八爺”。我連續(xù)觀察了幾日,他近來幾乎天天從“多寶齋”出來便直奔納蘭府。我不確定他今日是否還會來,但我愿意一賭他和納蘭家非比尋常的關系,他會不會幫我,我不敢認定,但我篤定他一定會幫蓉卿的。
“八阿哥!”我笑了,因為我賭贏了。
納蘭富森見我這時還笑得出來,抱著我的肩頭嗚咽起來。我有些同情這個十六歲的少年,這個家到底將他傷得多深,竟讓他變得如此脆弱?
次日,我恭謹地坐在紅木椅上,無意識地打量房間的布置,比起劉員外的江南別院,這間屋室更顯富貴和大氣,兩個落地的青花瓷瓶,一株通體晶瑩的紅珊瑚樹,近前的紅木祥云柜上置著鎦金滴漏鐘,我好笑自己沒有學過那古怪文字,卻看得懂鐘上的數,我還知道那是羅馬文。
鐘敲過十響,雕花的木門應聲而開,一個紅褐色直裾的中年男人進來,容貌堪稱儒雅,我連忙跪在腳前的地毯上:“老爺。”他是納蘭性德的胞弟、納蘭富森的二叔納蘭揆敘。
“你起吧!”他竟禮遇地虛扶了下我,“沈姑娘 ,你娘和妹妹我已經接道府里來了。”
他們還是沒有承認娘的身份,這我本沒奢求過,只要娘到府中與親兒富森朝夕相見就行了。我心里冷笑,但表面上還是再度拜倒,感激涕零道:“謝老爺。”
“從今兒起,我收你作養(yǎng)女,你改姓納蘭。從今往后,你就是納蘭家的人了。”說道此處他別有深意地一笑,“只要你聽話,慢慢學,納蘭家不會虧待你的。將來服侍主子,要謹小慎微,可別丟了納蘭家的臉面。”
我隱約有些聽懂他的意思,他似乎看到了我將來的價值,所以來了一招奇貨可居,我只裝傻:“奴婢一定好好侍侯老爺。”
“來人,帶小姐去見老太太。”他笑著一擺手,幾個婢女領了我下去。穿過更為巧奪天工的流云廊子,我被帶到一間焚著焦蘭的廳堂,幾個衣著華貴的內眷端坐,我規(guī)矩地向他們一一磕頭見禮,正中的老福晉見我道:“我瞧瞧,這就是府上新認的丫頭。”看她坐的位置,我知她是府中輩分最高的,應該是納蘭明珠中堂的福晉覺羅氏。我忙垂頭恭敬地到她近前,她仔細地瞅著我好一會兒,方道:“倒是個孝順的丫頭。”
“老太太說的是,這丫頭長得可人。”一個出挑的聲音傳來,老福晉微一蹙眉,我知道只有一個得寵的小妾說話才如此不經大腦。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就因為我長得太一般,老福晉思索了半晌,才只好夸我孝順,不過無鹽的我才是他們想要的放心的,不是嗎?
其中一福晉見冷場,適時打破沉寂道:“可不是孝順嘛!老太太,這丫頭在雪地為她娘跪了那么久,虧她能忍下來。”“現在姑娘可少有這樣的。”另一個福晉也這樣說,其余的女眷方含糊應和“格格說得是”,才把氣氛緩和。但我卻覺得一提到娘,老福晉的眼里劃過一絲厲色,那個緩解冷場福晉之所以在節(jié)骨眼上這么說,似乎并非好意地解圍。
“丫頭叫什么?”老福晉又問我話,我忙一福,“回老太太話,奴婢澤州。”
“好,你下去吧!”我聞言欠著身子出了廳堂,回身間,眼光對上一雙明眸,那位福晉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惜。
我事后悄悄地打聽,那個故意在老福晉面前提到娘的福晉是納蘭公子的側室顏氏,她仗著生育長房長孫納蘭富格,說話少有顧慮。那個一發(fā)語眾人都應和并稱“格格”的夫人是納蘭揆敘的嫡妻耿氏,揆敘妻耿氏為大清朝初年對大明朝的舊姓封臣“三藩”之一的靖南王耿繼茂暨第三子——后沿襲侯位造反兵敗的耿精忠三弟——耿聚忠之女。順治十二年,耿聚忠娶安親王岳樂之女和碩柔嘉公主為妻,生耿氏。由于此種關系耿氏出入皇宮,上下俱呼“格格”。耿聚忠后因忠于大清王朝,未従“三藩之亂”,被加太子太保銜得善終。納蘭中堂的三子兩子早夭,剩下的次子納蘭揆敘如今算是族內當家,耿氏的地位也因此僅次于老福晉。
而那個好心的福晉是納蘭公子的繼室、富森的養(yǎng)母官氏。滿清愛新覺羅氏執(zhí)政時期除皇姓之外,另有滿洲八大姓氏,祖上在山海關外與愛新覺羅氏姻親,血脈純貴,分別是——仝(佟佳氏),官(瓜爾佳氏),馬(馬佳氏),索(索綽羅氏),赫(赫舍里氏),富(富察氏),那(那拉氏),郎(鈕祜祿氏)八姓。雖然官姓位列八大姓第二,官氏看似娘家地位頗高,卻未出男嗣,在夫家只有看人臉色。
接連幾日,我忙著打理新分到的“秋水居”,秋水居是府中一處偏僻清冷的居所,長年無人問津,兩間東倒西歪的小屋子,還有一間向北。我雖是這家小姐的身份,但只是個卑微的養(yǎng)女,老夫人、得寵夫人、少爺房里的丫頭待遇都比我高,但總算給娘找到了個安定的住所。
蘊兒見我成了這家的養(yǎng)女,眼神中多少有些酸刺,我只是一嘆,不知迎接納蘭澤州的又是什么?也是時候解解我和蘊兒的心結了。
“蘊兒。”我叫住她,“不瞞你說,自我掉下水后,忘記了許多以前的事。這件事我沒有對娘提起,是怕她擔心。”
“忘記了許多以前的事?”蘊兒冷笑,“你不會姓了納蘭不認親了吧?”
“蘊兒,你以后會明白的。在這偌大的納蘭府,你我還是熟識的,看在娘的份上,我這個作姐姐的不得不提醒你,這世上永遠沒有飛上枝頭作鳳凰的好事,我也一樣。若以前我有什么不是,我今兒在這賠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