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你不是也打算繼續用她麼?昨聽溫涼冰說,季初凝密召了季初銘進宮來,不知又在謀劃什麼。”
鳳逝川已下了牀,杜染音一面收拾鋪蓋一面對他說著,卻一直未得到迴應。
“嗯?你怎的不理我?”
鳳逝川正有不悅,他剛剛醒轉,杜染音便提起這些事情,還不是爲了自己的復仇大計。什麼時候,他們的話題才能不是整日圍繞這些東西?
眼前的這個女子,他覺得她聰穎不凡,初見之時那眼神之中的堅決便深深吸引著他。可是,無法否認,她的一顆心都被報仇束縛,機關算盡,只要是不利於她的,都要掃除。
可鳳逝川低頭撞上杜染音眸中的那一抹柔軟和困惑,心便軟了下來。她的額上有幾縷碎髮,眼圈烏黑,大約是昨晚照顧他所致。
鳳逝川伸手替杜染音理了理頭髮,便露出一個溫柔至極的笑來。
自己何嘗不是活在仇恨裡,何況杜染音是揹負了滅門之仇?她小小年紀便經歷了這些,自不能像旁的閨秀一般天真良善。若她果真如旁人一樣,自己又怎會對她割捨不能?
鳳逝川眼神又柔和幾分,手仍停在杜染音的額上撫了撫:“夜裡擾了你,是我糊塗了。”
此話一出,杜染音忍不住又是頰飛紅雲。她以爲鳳逝川所指的是強吻之事,連忙偏過頭去:“你不用放在心上,我知道是因你喝醉了,我已忘了。”
這下鳳逝川倒是摸不著頭腦:“是你不要放在心上纔是。”
“嗯,不早了,你快走吧,省得被人撞見。”
杜染音再不好意思看他,只要看到鳳逝川,她便會想起昨夜。脣上似還留存昨夜溫柔觸感,她和鳳逝川還會和從前一樣麼?
她將窗戶打開,探頭看了看:“外頭沒有人,快些出去吧。”
鳳逝川雖覺她有些反常,但爲了不耽擱時間,也不好細問。
出了雲落軒,錦一竟已候在了拐角處,見鳳逝川出來連忙上前:“大人。”
“你既知本座在雲落軒,昨夜爲何不將本座帶出?要知這宮裡有多少眼睛盯著本座,本座醉酒,染音雖有幾分功夫,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雖留宿雲落軒叫鳳逝川頗爲滿足,但畢竟還是太有風險。昨夜不比平常,他神識清醒時出入雲落軒自是沒有問題,可醉酒之後意識模糊,若被抓住什麼把柄報到皇上皇后那裡,定會惹來麻煩。要知這宮裡宮外,不知有多少人想看他垮臺。
“是,屬下失職,只是屬下昨晚一直守在雲落軒附近護衛大人。”
錦一惶恐認錯,少頃,爲難地加上一句:“何況,屬下不敢打擾大人。”
這一句意思曖昧,鳳逝川一瞬便聯想到方纔杜染音的嬌羞神態,鳳眼輕瞇,饒有興味地問:“噢?本座昨晚做了什麼被你撞見?”
他詢問的同時也在努力回憶,然而實在有些模糊。
錦一想不到鳳逝川就直接這麼問他,不由尷尬起來。昨夜他一直跟著鳳逝川,卻發現鳳逝川竟然去了雲落軒。他本想和鳳逝川一樣翻窗進去將他帶走,卻不想在窗口撞見……
錦一干咳了兩聲,一向與錦二混跡在一起,他也沾上了幾分油嘴滑舌的本事,當即一笑。
“大人醉了酒,又和染音姑娘一處,大人畢竟也是男人,屬下明白的。”
這話的意思便很分明瞭,鳳逝川嘴角不由勾出一抹笑意來。他這笑如同三月春風迎風輕綻的桃花,帶著明媚燦爛的粉色,如玉的容顏皆被這桃色渲染,打破了往常的深冷冰川。
他依稀回憶起些片段,染音發間的香氣,和她脣的軟暖。
鳳逝川輕咬了一下下脣,這風流又魅惑的動作若被經過的宮女看到,恐怕要當場酥麻癡倒。
錦一感覺鳳逝川的步子一下子輕快許多,整個人都柔和了下來,忍不住跟在後頭暗笑。
“錦一,回去收拾收拾,待會去太師府。”
去那裡做什麼?
鳳逝川與季太師素來不大對付,錦一雖心有疑惑,但主子給的吩咐,照做便是。
季初銘今日沐休在府,換了一身清簡的素色錦袍,上頭一幅水墨竹圖,整個人飄逸出塵,五官更顯俊逸。
兩個琴姬在竹簾外頭彈奏《高山流水》,季初銘一人獨坐簾內。身後有白紗簾幔隨風輕動,金鉤掀開一角,露出長亭外的假山流水。
風裡送來花木的香氣,案幾上的小爐裡咕嘟咕嘟翻著泡,蒸騰而出嫋嫋的水汽。季初銘將水倒進紫砂的茶碗裡,碧綠而清透的茶水上漂浮著一點碧盈盈的茶沫子。
“季大少爺好興致。”
鳳逝川的聲音低而響,季初銘執壺的手一抖,便灑了一點茶水在桌上。他眉頭微擰,原先的閒適一掃而空,擡頭看著面前已掀開竹簾的不速之客。
儘管不情願,季初銘還是站起欠身行了一禮:“鳳大人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貴幹?不如先坐下飲杯茶吧。”
“今日本座來此,是與季太師有政務相商。”
“噢?”
季初銘懷疑地挑眉,嗤笑一聲:“家父與鳳大人一向政見不和,鳳大人竟親自過府相商,實在叫人受寵若驚。”
鳳逝川不動聲色,執起手上的茶盞輕吹,而後淺淺酌了一口,這是新摘的毛尖,淡淡的清香滿溢脣舌,鳳逝川卻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茶是好茶,可這茶水太濁,反倒弄壞了茶本身的味道。若取清晨葉上的露水烹煮,倒可更添甘甜。”
季初銘是以雨天收集的雨水煮的茶,他一向自負高明,怎會將鳳逝川的點評聽進耳裡,不由冷笑了一聲。
“大人吃慣了宮中的上等茶水,我這裡的,自然入不了您的眼。”
“的確如此。”
鳳逝川竟爽快地應了下來,叫季初銘臉色一沉。
“本座的確有些不慣,不過有時卻也非得如此不可。譬如有些人自以爲燕窩熊掌是天珍,卻不知珍品裡也分個三六九等,本座也只能忍著陪他嚥下去罷了。”
這段話雖是在說飲食,卻是將季初銘暗比爲次等的燕窩熊掌,暗諷了一番。
“這宮裡的東西既然好,大人在宮裡就是了。下官吃不出好壞的區別,卻也知道母雞不可啼天明,壞車不可復行驅。”
季初銘含笑看著鳳逝川,果真看見他的整張臉瞬間黑了下來。
他素來看不慣鳳逝川弄權,又怎忍得他的挑釁?堪堪數語,不過在諷刺他太監當政,禍亂朝綱罷了。
母雞、壞車,意指鳳逝川是個宦官,身體殘缺,與女人無異。這般侮辱,鳳逝川怎能不心頭火起?之前沈烈不過嘲笑了他幾句,便落個發配邊關生死未卜,他又怎會放過季初銘?
鳳逝川的手緊握成拳,卻慢慢露出一個極冷的笑容,叫人不寒而慄。
“你信不信,本座治你大不敬之罪?”
鳳逝川含著笑意,周身卻是徹骨的森寒。季初銘犯了他的大忌。
“下官不明,如何對大人不敬了?”
季初銘卻仍裝著糊塗,此時簾後卻傳來一聲暴喝。
“放肆,你這逆子好大的膽子!”
季太師聽說鳳逝川來了,連忙趕過來,不想卻聽到了剛剛季初銘那番不敬之言,大力掀開簾子便拿起一碗茶向季初銘臉上潑去。
茶水滾熱,澆了季初銘滿頭滿臉,他原本白皙的臉上瞬間泛出幾片紅印。
季初銘忙站起來,低頭像季太師喊了聲:“爹。”
“啪——”
又是一巴掌,季太師狠狠扇過去,怒得額上青筋暴起。
“還不快跟鳳大人賠禮!”
“鳳大人,下官冒犯了。”
儘管心有不忿,季初銘還是咬牙切齒地按捺下去,向鳳逝川道了個歉。
有季太師在這裡,鳳逝川少不得還是要給他幾分面子,也就點了點頭。
“本座向來不跟黃頭小兒計較。”
季初銘低哼了一聲,在季太師的怒視下,未發一言,默默站到了一側。
“大人,犬子不知輕重,我必好好教訓他。大人今日來此,既是有公務在身,不如移駕書房。”
鳳逝川也就不再緊抓不放,起身隨季太師往外走,帶點雲淡風輕的笑意瞥了臉上紅腫的季初銘一眼。
一番商談完畢,鳳逝川又被季太師留下用晚飯。他們雖不是一條道上的,但畢竟同在朝中,明面上還是要融洽共處。
季太師也不過是一句客套話,不曾想另有所圖的鳳逝川倒是滿口應承了下來。
權傾朝野的鳳大人要在太師府裡用膳,已接管家事的竇姨娘少不得要忙活一番,陪立在側。
酒過三巡,鳳逝川看著一直殷勤侍奉在側的竇姨娘一眼,恍若想起什麼似的問道:“這位便是玄妃的生母吧?”
季初琳已被打入冷宮,鳳逝川卻仍呼她爲玄妃,季太師敏銳察覺到什麼,笑道:“不錯。”
“賤妾正是初琳的母親,初琳承蒙大人的關照入了宮中,賤妾感激不盡。只可惜那孩子福薄,犯下大逆不道之事,讓大人爲難了。”
竇姨娘也是爲季初琳操碎了心,自季初琳被打入冷宮,日夜驚懼,整個人瘦了幾圈,便是脂粉厚敷,也掩不去面上的憔悴。
“玄妃娘娘如今境況的確堪憂,以本座所知,便是因她從前太過受寵了。”鳳逝川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