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熙宮。
“娘娘,太子妃來給您請安了。”輕輕撩了珠簾,女官躡手躡腳的走進去,小小聲地朝歪靠在,石青金錢蟒引枕上的皇后稟道。
皇后正拿了卷卷宗在看,聞言眼也不撩的淡淡道:“讓她進來吧。”
女官答應了一聲,復又重新退了出去。
少頃,便引著季初凝走了進來。
季初凝剛一進來,就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行了個大禮,“臣妾給母后請安。”
“你這孩子也真是的!不是早和你說了,沒有外人在時,無需多禮的嗎?”一反剛才的冷淡,皇后見狀有些嗔怪道。不過卻是等季初凝把禮行完,她這才偏頭朝立在一側的女官呵斥,“杵在那里做什么,還不趕緊扶太子妃起來!”
季初凝知道她嘴上雖說無需多禮,心里卻極講究排場。
以前有個嬪妃,仗著受今上寵愛,很是有些張狂,見著皇后竟也不行禮。彼時皇后不過初進宮不久,根基尚淺,還沒法子像現在這樣,三言兩句就定人生死。她便也不生氣,還直接就此免了那妃嬪的跪禮。
因為這件事,當時后宮之中,誰不道一聲皇后仁慈?
可后來呢?
后來今上有了新歡,很快就把那嬪妃給拋在了腦后。皇后便尋了個由頭,罰那嬪妃在春熙宮前跪著。當時正值寒冬臘月,那妃嬪一聲單衣,竟生生被凍死在了那雪地里!
垂眼掩下眸中一閃而逝的異色,季初凝由著女官扶起來,面上仍維持著恭順表情,微微笑道:“母后免臣妾的禮,是母后仁慈,臣妾卻不能因此就輕狂起來。教導禮節的師傅常告誡臣妾,禮不可廢。臣妾身為母后的兒媳,自更當為眾人做表率才是。”
言語最大的魅力,便在于能讓人一言喜,一言怒。
不得不說,季初凝委實深諳說話的技巧。
皇后對她這謙卑的態度,很是受用,臉上的笑容,明顯真切了許多,招手笑道:“我的兒,難為你這一片孝心了。快過來坐下吧,我們娘兒倆說說話。”
季初凝恭順地答應了一聲,低眉垂眼的,在她塌邊的楠木交椅上坐了。
皇后讓人給她上了茶,隨后這才滿面慈祥的關心道:“近和太子可還好?本宮這段時間忙著處理朝中事務,倒是很久沒關心你們了。”
因著季初琳的進言,皇上最近已經開始重新上朝。
可他荒誕慣了,哪里就能受得了那枯燥的政務?
因而皇后不僅還是像之前一樣垂簾聽政,連朝中的政務,也始終把持在她的手里。
季初凝剛剛進來的時候,就已經發現她在處理政務,聞言立即恭維了一句,“母后當注意自個的身體才是,這政務再重要,也重要不過母后的身體呀。”
說著微頓了頓,她又狀似害羞的低了頭,小小聲囁嚅:“臣妾和太子一切……尚好。”
她雖表現的很害羞,可最后兩字卻明顯很是勉強。
皇后見狀微瞇了鳳眸,嘴角邊的笑容也跟著淡了淡,“真的是一切尚好嗎?本宮怎么瞧著,你這神情不像是這么一回事啊?”
“是真的!臣妾不敢……”季初凝聞言露出誠惶誠恐的表情來,忙不迭點頭。
抬手打斷她,皇后卻是直接從鼻腔中哼出一聲:“行了,你不用替他說好話。本宮自個肚子里掉出來的肉,本宮還能不知道,他的脾性嗎?”
季初凝聞言吶吶不敢言語,怯弱地低垂了頭。
沒有人看見,她嘴角邊一閃而逝的笑紋。
“去,把太子給本宮叫來。”皇后似惱極,說話間,偏頭就對女官厲聲喝了一句。
女官正眼觀鼻鼻觀心立于一旁,不防這把火突然燒到自己這里,不由就是一愣。隨后她猛地反應過來,連忙答應了一聲,轉身就朝殿外走去。
只是她不過才剛撩開珠簾,就又被皇后叫住,“慢著。”
女官遲疑地扭過頭,有些不解地看她。
“罷了,本宮回頭再與他計較,他這會兒應該已經出宮了。”擺了擺手,皇后看向季初凝,似是在解釋。
太子出宮,她身為太子妃,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聽到?
季初凝眸中閃過一抹暗色,面上卻已經裝出一副懦弱的樣子,怯生生道:“母后,算了罷。太子其實也沒做錯什么,是臣妾不好,臣妾不能討太子歡心。”
“什么不能討他歡心?我看他就是喜歡和本宮對著干!”重重將手中的卷宗,往一旁的梅花式紫檀小幾上一摜,皇后直接雷霆大怒道:“打小就不讓本宮省心!”
雖說天家無親情。
可也不知道為什么,季初凝總覺得,皇后和太子之間,疏冷的一點也不像是母子。
這個念頭有些大逆不道,她當下也不敢再繼續往下想。
起身一撩裙擺,她噗通一聲在塌前跪了下去,忙不迭惶恐請罪道:“母后息怒!您身子金貴,要是因為臣妾的事,氣壞了身子,那臣妾可真是萬死難辭了。”
女官見狀也趕忙跟著跪下,口中連連請皇后息怒。
輕抬右手撫了撫不停起伏的胸口,純金打造的雕花鏤空鳳甲,隨著她的動作,耀出一片金屬質感的冷光,映著她沒有一絲溫度的臉龐,有種說不出的森涼。
“都起來吧。生了這么個不肖子,本宮要是真的跟他生氣,估計早就被氣死了。”冷冷笑了一聲,皇后卻是似譏若諷的嘲道。
再怎么說也是自己親身的兒子,可她的語氣,卻全然沒有半點為人母的感覺。
便再是天家無情,這般冷淡的反應,也未免太古怪了一些。
不知為何,季初凝忽地就打了個冷噤。為免皇后看出異樣,她趕忙將那個大逆不道的念頭,再次強壓了下去,半個字也沒敢多說,直接就乖覺的起了身。
偌大的寢殿中,一時間只有銅壺沙漏,發出的沙沙聲。
季初凝和女官,一前一后,一坐一站,卻俱是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
似終于緩下了那口氣,皇后隨手端過茶盞淺啜了一小口,隨后這才淡淡道:“既然他不喜歡本宮的安排,那便按他的喜好,再給他重新選一個罷。”
這話說的突然,季初凝心中猛地就是一跳,跟著又忍不住生出幾分難堪來。
皇后這么說,分明就是認下了,太子不喜歡她的事實。
盡管這也的確是事實,可被皇后這么大喇喇的一提,她臉上到底有些掛不住。
捏著帕子的手,一瞬間緊攥的,幾乎要將那帕子直接摳出個洞來,她面上卻佯裝出一派迷惑不解的表情來,怯怯道:“母后的意思是……?”
“前些時候,傅良娣不是歿了嗎?”
皇后并沒有看她,只捏著茶蓋,一下一下輕拂著茶面,輕描淡寫道:“太子身為中宮儲君,總不能只有你一個人服侍。本宮看你身邊那個叫杜染音的侍女不錯,昨兒個太子讓她伺候了一夜,看樣子也挺喜歡她的,不如便將她抬為側妃吧。”
“染音?”饒是季初凝早已修煉的八面聞風不動,這時也不由變了臉色。
傅眉淑死后,她不是沒有想過,太子有可能會重新納側妃。
可她就算想破了腦袋,也不會想到,皇后竟然看中了杜染音!
“沒錯兒,就是那個杜染音。你們主仆一場,感情也深,要是能一同服侍太子,想來也是一樁美事。”
皇后抬眸淡淡看向季初凝,說話間話音陡然就是一轉,“怎么,你不愿意?”
慣常的漫不經心的語氣,這會兒卻倏然生出股靜默的煞氣來。
這便是皇后。
她能滿臉慈祥的和你談笑風生。
亦能三言兩語取你性命!
季初凝幾乎要將一口銀牙咬碎,才能勉強自己,重新擠出一抹笑容來,“臣妾當然愿意了。染音那丫頭為人聰慧,能有她和臣妾一起服侍太子,臣妾歡喜還來不及,又怎么會不愿意呢?”
“你愿意就好。”
見她答應下來,皇后臉上的表情,這才緩和了一些,語重心長道:“不是母后故意要膈應你。實在是站在我們這樣的位置,很多事情本就由不得我們選擇。太子身份貴重,這就注定他的一生,身邊不會缺少女人,你要攔肯定是攔不住的,還不如大度一點。因為不管他身邊有多少女人,都不可能會動搖到你的地位。你可明白?”
這話無疑是種變相的保證。
季初凝雖然嫁給了太子,但對他其實并沒有多少感情,要不是因為皇后點的這個人選是杜染音,她估計眉毛都不會動一下。
不過她到底不是,當年那個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頭了。
在皇后說話的這會兒功夫,她就已然重新調適好了心情。
微一點頭,她順從道:“臣妾明白,謝母后提點。”
“你能明白就好,也不枉費本宮的一番苦心。”將她的反應納入眼底,皇后滿意的伸手過去,拍了拍她的手背。
跟著不等季初凝說話,她就收回手,淡淡笑了一聲,“好了,本宮還有些政務要處理,你今兒個就先回去吧。回頭別忘了,讓那個叫杜染音的丫頭,過來和本宮磕個頭。不管怎么說,這也是她的終身大事,本宮總要先問問她的意愿。”
“是,母后,那臣妾就先告退了。”季初凝答應了一聲,仍舊像來時那樣,恭恭敬敬的行了個大禮,隨后這才退了出去。
只是在徹底走出春熙殿后,她臉上的笑意,卻宛若潮水一般,瞬間退了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