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初琳做了噩夢。在噩夢里,她是那個受刑者,那一刀刀都砍在她身上,她疼,想喊又喊不出聲,而季初凝那張鬼魅般的臉,便站在她眼前正視著她。
季初凝的眼神像是能夠食人的魔鬼,每一眼都能在她身上剜下一塊肉。窒息似暗潮一般涌來,壓得她喘不過氣。季初琳扼住自己的喉嚨,想將自己掐死,又想將自己掐醒。倘若不能擺脫這一切,那便想終結這一切。
“琳兒,琳兒,你怎么樣了!”
一聲聲呼喚在她耳朵旁回響,終于,她睜開了眼睛,像是缺水的魚,急于汲取水的滋潤,大口大口地呼氣、吸氣,粉雕玉琢的肌膚上,一顆顆豆大的汗水,滾滾滑落。
她雙手抓住了竇夫人,似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娘親……娘親我做噩夢了……我夢見季初凝她、她要殺我!”不止要殺她!還要砍掉她的手跟腳!鉸了她的舌頭!
這是季初凝回來后給她的第一個噩夢,叫她接得措手不及。
竇夫人以手順著季初琳的背,安撫道:“那只是個夢而已,你現在還活著好好的呢,別怕,什么事情娘親在呢!”
季初琳醒過來之后,天已經要亮了。她想起,凌晨時小粥在琳瑯閣的園子里行刑,季初凝強迫她觀刑,她見了太多血,人生中第一次見到過這么多想血,第一次目睹如此殘酷的刑罰,她最終還是受不了刺激,昏了過去。
原來,受刑的人不是她,被砍掉手腳的人也不是她。她想起來了,是小粥,那個自小便照顧她的小粥!
季初凝回想起了凌晨時的情景,忽問:“娘親,小粥她、她怎么樣了?”
竇夫人的眉頭一直蹙著,嘆了口氣,告訴她說:“沒熬過去,流血過多,已經死了。”
“死了……”季初琳低低地念了這兩個字。死了,死了好,不必再受后面的那些痛苦,也不必終身殘廢地在甕中渡過余生。她又問:“那……那后面呢,后面二姐還有做什么嗎?”
竇夫人臉色白了白,屏氣道:“后面你二姐仍是命人繼續肢解行刑,如今,小粥的尸體被放在甕中,擺于府內示眾。”
季初琳聽罷,一陣戰栗,寒意油然升起。她抱了抱自己的肩膀,四處張望,看著這空蕩的房間,似乎房間里還有其他的什么東西一樣。
小粥是在她這個院子行刑的,也就是就在她這個屋外。她仿佛還能夠感受到,小粥的冤魂就在這地方的左右不曾散去。
“我想換個地方住,這地方,我住不下去!我怕小粥她留在這里不肯走!”季初琳激動地說到。待在這個地方,就連呼吸進去的空氣,都仿佛是帶著血腥味的。那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游蕩在這琳瑯閣里,揮之不去。
還要小粥的那張臉!她記得,小粥那個時候是求助過她的,可她卻袖手旁觀,不理會她的求救,甚至還將她推進了深淵!小粥死后化鬼,定會生她的氣,定會來尋她麻煩……
越想頭皮越發麻,季初琳將自己縮成了一團,將頭埋進了膝蓋里。
竇夫人見季初琳現在的狀況,不禁擔心了起來。擔心她調整不好自己的心態,擔心她會就此服輸。竇夫人不得不勸撫道:“琳兒,小粥已經死了,害死她的人是季初凝,她不會來找你的!你若真的害怕,那就振作起來,讓季初凝垮臺,這算是為小粥復了仇!”
讓季初凝垮臺!事到如今,娘親居然還想著讓季初凝垮臺!季初琳聽到竇夫人這話,眼珠子都嚇得要掉了出來,這話要是讓季初凝聽見了還了得!她今日迫她們兩個看刑,本就是一個警告,若她倆還執迷不悟,最終的下場定然與小粥無異!
季初琳光想一想就嚇得不行,一口涼氣倒吸,冷汗直冒。她抬起頭,抓住了竇夫人的手,不住顫抖,哆嗦道:“娘,我們不要爭了好不好!不要和二姐爭了!”
“琳兒,你知道你再說什么!”竇夫人不由臉色一變。不爭了?她竇蘭珠活了這么多年,爭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爬到了今天這一步,卻因為季初琳一句不爭了,就前功盡棄?
憑什么說不爭!就因為季初凝回來后的一個下馬威?酷刑、觀刑、殺雞儆猴?那又如何!難不成她竇蘭珠還會怕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娃嗎!怎么可能說不爭就不爭!她的琳兒要是成不了鳳凰,那她這一世也算白活了一場了!
季初琳知竇夫人放不下那些名利權貴,抵擋不住那種權勢的誘惑。但這條路實在太殘酷,季初凝的警告不過是一個開端,未來等待她的,還不知道是什么!
因此,季初琳死活都不肯依了,情緒異常激動:“我知道我在說什么!我比不過姐姐,我沒她這么冷血無情!什么太子妃什么權貴,我都不要了!”
竇夫人聽言一怒,一巴掌摑了過去,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你沒她這么冷血無情,就要變得這么冷血無情!你真的甘心,讓季初凝這么主宰你一輩子嗎!”
季初琳受了這一巴掌,腦袋嗡嗡響,發熱的腦子頓時降下了溫度,人冷靜了不少。
竇夫人氣得指著她罵道:“娘為了你,吃了這么多的苦,好不容易幫你鋪好了路,你現在卻說不爭就不爭了!如此懦弱,怎能成就大事!你不僅對不起娘親,你還對不起你自己!”
季初琳這回沒有哭,許是眼淚流盡了,哭不出來了,斷斷續續地抽噎。竇夫人罵她的話,她難得的聽進了一次。
小時候,竇夫人常對她說,季初涵太過張揚,必會遭人打壓,成不了事;也說過,季初凝無母親支撐,一人無依無靠,不過是一個心智不全的沒用嫡女,也終會遭人遺棄。便對她說,她是太師府所有女兒當中,將來會最出色、最優秀、最高高在上的一個。
季初琳也一直這么以為著,一直聽著竇夫人對她的教誨,給她的指示。她認為她這條路會走得很順,卻不想,季初凝一直以來居心暗藏,比她更不甘心平淡!更想不到,季初凝命好,中途竟能驚天逆轉!
眼看著,她的夢越來越遠,眼看著曾經堅信不疑的未來藍圖即將破碎……她季初琳,難道真的要被季初凝主宰一輩子嗎?
“那我到底該怎么做……”良久后,她終于緩緩地吐出了這句話。
竇夫人看季初琳打消了想要放棄的心思,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一顆心總算安定了下來。她將手放在了季初琳的手背上,道:“你只要聽娘的,娘一切自有安排。”
竇夫人目光流轉,眸中一片嚴寒,聚了一股子狠戾。天下又不是只有太子一人,既然她的琳兒成不了太子妃,那就要成為比太子妃氣焰更盛的人!
季初凝自見了季初琳倒下去之后,便沒了興趣,也覺得觀刑索然無味,遂將剩余的事情都交予了下人,自個兒也想回屋歇息了。
出了琳瑯閣,卻瞧見,有一人直直地站在門外的籬笆旁。仿佛一座沉重重的石雕,一動也不動,臉上除了蒼白的神色,更是無半分表情。
季初凝認得出來,眼前的那個人是她的胞兄——季初銘。那個性情男子,多愁善感的癡情男兒,那個與她一向性格不合的仁善兄長。
季初凝徐徐地步到了他身旁,他卻依舊置若不見,一雙凝著寒意的星眸不知正看著何處。
從他站著的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季初凝剛才站的位置。她不知道季初銘在這里站了多久,在看的,又是什么。是小粥受刑的過程?還是,在看那個變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的妹妹,究竟能夠冷酷到什么樣的程度?
許久后,季初凝打破了冰冷的僵局,沉沉地喚了一聲:“。”
她居然,還能夠叫他一聲。
這兩個字落在了季初銘的耳里,趕緊卻在這般刺疼。他不由得輕輕一笑,是嘲諷,也是凄涼:“你還認得我是你,可我,卻認不得這個妹妹了。”
季初凝沒有答話,眉梢不易察覺地動了動,沉默了半晌后,說道:“,天快亮了,你待會還要進宮,還是早些歇息吧。”
季初凝說完這話,便從他身邊擦肩走過,似乎他們之間只剩下這些沒有溫度的噓寒問暖,其余的已經沒有別得話可講了。
季初銘手指微顫了顫,望著她的背影問:“季初凝,我就問你,你做這樣的事情,心里連怕都沒有怕一下嗎?”
季初凝仿若沒有聽到,接著走她自己的路。但若是豎起耳朵仔細聽了,便能聽到她的一聲輕笑。
怕?她會怕么?她季初凝,從來不會對自己的敵人手軟!
兒時母親受辱,當著她的面割腕、拿刀自毀容顏,那些血那些肉,她自小見得比誰都多!后來母親自縊身亡,她更是一滴淚都沒掉過。
她不像季初涵和季初琳,打小就有娘疼愛,娘親寵著護著長大的,因此,她的心比誰都能冷。
說她遺傳了她母親那股子瘋魔也好,說她是被壓抑得沒了人性也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季初凝,天生就是冷血的。
季初凝倘若是觸動一絲一毫也好,季初銘卻絲毫沒有瞧到。他也不覺得惱,只是目光不自覺轉移到了跟在季初凝身旁的那個人身上。
季初銘手指一緊,心內默念:杜染音,你絕非池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