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華念又見沈清蝶,差一點沒認出他來。
便是再提醒自己牢記,畢竟是五歲的時候的記憶了,顧華念早忘記了沈清蝶究竟長什麼樣子,只是記得他長得很好看,比誰都好看,總是柔柔的,嘴角掛著笑。眼前的男子,本是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看上去卻要更滄桑一些。纔剛那人只說他被打斷了雙腿,這般一看,哪裡那麼輕鬆,卻是雙腿生生被折斷了,身上也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疤痕,乾脆從脖頸蜿蜒到了臉上,煞是猙獰。
被沈清蝶這般悽慘的模樣嚇了一跳,顧華念皺起了眉頭,語調冷了下來:“這全是那什麼夫人弄的?”
“……你是……?”沈清蝶思量了半天,還是未曾想起這俊朗男子是誰來,卻聽他一副與自己熟稔的模樣,問道。
這般一問顧華念恍然憶起沈清蝶大抵是不記得自己了。畢竟上次見面,顧華念才只有五歲,不及沈清蝶的腰,而如今都已然長大了。顧華念嘆了一聲,言道:“清蝶哥,我是顧華念,十五年前,我說過會回來接你的。”
提起“顧華念”這個名字,沈清蝶只覺有些耳熟,皺了皺眉頭,沒能想起來;直到說到十五年前,沈清蝶忽而記起了當年自己救過一個孩子,後來那孩子去了絕谷學醫(yī),說要來救自己,卻再也沒回來。沈清蝶打小在戲班子里長成,早早懂了世俗冷暖,雖覺得一個五歲稚兒給自己的承諾真摯而溫暖,又哪裡會當真。何況自己已然成了這個樣子,好在班主見自己還有幾份利用價值,又懂事兒,讓自己帶幾個弟子,脫離了那些苦澀的日子,過得到也愜意。此回見當年的孩子真的回來找自己了,沈清蝶璀然笑了:“原來是你,我當你早便把我忘了呢。”
“我……沒有……”顧華念止不住地要落淚,總是覺得沈清蝶成了這個樣子,全是賴自己沒來得及救他。沈清蝶倒是看開了,這會子想同當年的孩子敘敘舊,見他過得這麼好,沒落得和自己一個下場,沈清蝶是開心的。便屏退了自己的徒兒,顧華念也讓桐兒他們等在了門外,二人進了屋子裡說話。
沈清蝶沒了腿,原先花程班主丟給他一雙柺便說自己仁至義盡了。雙腿都沒了,拐哪裡是那麼好拄的,幾個心眼兒好的戲子見不得班主這般勢利,暗地裡罵了幾句,湊點兒份子讓木匠做把輪椅。錢實在不夠,便只好從沈清蝶屋子裡拿了把椅子,改上四個輪子,糊弄著便用上了。顧華念推著椅子進了屋,著實瞧不上這粗製濫造的玩意兒,琢磨著等回絕谷讓谷裡的老木匠幫忙做一個。
“你倒是在絕谷裡學得投入,十五年都沒出過谷?”沈清蝶見顧華念蹙著秀眉望著自己的椅子,笑吟吟地問道。
“未出師的弟子本就不得隨意出谷。”這倒的確是谷規(guī),只不過這規(guī)矩還是當年蕭靜慈打破了,自從那之後沒幾個人當回事兒,“再者,我身子不好,出入谷著實不便。——早知道,我應該讓師父帶你回去纔是。”顧華念打量完了那椅子,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看看你的傷嗎?”
沈清蝶點了點頭,“身子不好?是出了什麼事兒?你小時候是最搗蛋的一個了,上躥下跳的,結實極了。”
顧華念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手來,從沈清蝶臉上的傷口撫到肩胛骨。這道疤往下依然蜿蜒,只是這時沈清蝶著著衣物,不方便查看。傷疤粗糙的觸感劃過顧華唸的指尖,顧華念觀察著這傷的模樣,眉頭愈蹙愈緊:“鞭傷上面竟還有燙傷,這人怎麼這麼狠心!”沈清蝶臉上的疤,是抽打過之後,又用火燙了臉頰才留下的,“雖然是舊疤了,我倒是還能除掉。——清蝶哥……”
“無事,不需除了。說來我還得感謝她,臉上成了這個樣子,也再沒人對我有什麼興趣了。”沈清蝶見顧華念說要幫自己除傷,倒是笑出了聲,手指輕輕將顧華唸的手撥了下來,“你看,我這真是因禍得福了。”
這句因禍得福聽上去像是諷刺一樣:“清蝶哥,可是你不能上臺了,你是喜歡戲的。”
“我知道啊。”沈清蝶眨了眨眼,“她沒毀我的嗓子,我還能唱啊。不登臺不是更好,那臺下坐的,幾個是真聽戲的。”
戲臺下坐著的,哪裡能有幾個真聽戲的。顧華念想起了那個小鳳兒,不由得撇了撇嘴:“來這兒的,到都是捧著些臭錢,來頑耍那些骯髒事罷了,一羣敗類!”
顧華念這麼一說到提醒起沈清蝶一件事兒來。沈清蝶打量了下顧華念全身,笑道:“你說別人捧著臭錢,我看你這一身也非富即貴啊?剛剛身後還跟著那麼一串兒……倒是聽說絕谷樂善好施,怎這麼有錢了?”
絕谷哪裡來的錢,幾近自給自足,有貧民來求診還經常送藥,賺的些微診金也大多散給窮人了。顧華念這一身都是韓家的家當,被沈清蝶這麼一打趣,顧華念抱怨了兩聲:“大家門戶規(guī)矩多,真真不習慣。”
“大家門戶?”沈清蝶歪了歪腦袋,問。
“……韓家。我昨兒成了婚,同韓家少主,是師父定的。”提起婚事來顧華念又有些羞意了,“你也見過,就是五歲那年,跟我一起的另一個男孩兒。”
韓家。當陽可能不止有一戶姓韓,說道韓家,卻只能是唯一的那一個。聽聞顧華念竟成了韓家平君,沈清蝶愣怔住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竟是韓家。倒是恭喜華念成親了。”說著恭喜,卻不帶笑意,“韓家哪裡單單是規(guī)矩多啊,你在絕谷那般世外桃源樣的地方長大,能應付得來韓家那羣人嗎?”
顧華念自打來了當陽便在韓家別院裡呆著,昨兒成親又蓋著蓋頭,今兒一大早跟韓母請安之後,沒多久便跑花程班子來了,根本沒見過幾個韓家人,也不知道韓家這時的狀況,只從韓子陽那裡聽說過幾句,幾個庶子不是怎麼安分罷了,也並未多擔心,勾起脣角,問道:“怎的應付不來?韓家能吃人嗎?”
只是一句玩笑話,沈清蝶卻是連連嘆氣:“哪就不能吃人了,除了那個韓子貢是把扶不上牆的爛泥,整日吃喝玩樂,其餘的哪個沒有狼子野心。又聽聞這個韓家少主是被江湖俠士養(yǎng)大的,能陪這幫人玩勾心鬥角的把戲嗎?就怕……”就怕等韓宋氏一死,那韓子陽和顧華念得被吃的連骨頭都不剩吧。沈清蝶正待把自己最壞的構想說出來,卻忽的擔心起了隔牆有耳,生生給吞了下去。
顧華念正等著下文呢,見沈清蝶不想說了的樣子,知曉這話被人聽去不好,怕他尷尬,轉了話題:“莫說我了。清蝶哥,外頭臺下沒坐著聽戲的,我可好久沒聽你唱了。”
“華念想聽?”其實沈清蝶也許久沒有正經唱上一曲了,見顧華念要聽,也來了興致。待顧華念點了點頭,沈清蝶一根指頭敲著椅子的扶手打著拍子,就這般唱了起來。
唱的是《斷魂樓》,一個書生許了一個青樓女子一生,卻再也沒回來過。那女子被逼賣身不從,墜樓而亡,幽魂倚靠在樓上,有月光灑下來,透過那縷清影的哀傷:
一彎月兒笑我,笑我癡顛……
待沈清蝶把戲唱完,已然是過午了。門外的桐兒敲門,讓顧華念回去用午飯,顧華念戀戀不捨地,說著以後再來看他,離開了。
原本是打算把沈清蝶帶走的,細細思量卻是不妥,畢竟他也是初入韓家。打算著什麼時候谷裡來當陽採買,便託人把沈清蝶帶入絕谷照顧吧,沈清蝶卻不答應,言說自己現(xiàn)在還挺好的,平日裡就帶個徒弟,悠閒著呢。顧華念無法,只好先回去了。待到了韓家,韓子陽頭午還在店裡,沒有回來,顧華念便在自己屋子裡隨意吃了點兒。
一個半時辰後便是晚餐了,韓家晚上向來是一大家子一起用的,顧華念怕敢不回來,現(xiàn)時也不好再出去了。
想著打發(fā)時間,顧華念去了韓子陽的書房,尋本書看。誰料到書房裡卻沒一本話本小說,連詩集史書都沒有,全是堆著各種賬目。顧華念暗罵了兩聲無趣,只得去院子裡轉轉了。
一條腿剛邁進院門,誰料到卻見到了那在花程班子裡同自己搭話的公子哥兒。
顧華念沒成想能在這裡遇著他,愣怔了一下。對方顯然也是愣住了,反應得到比顧華念快,做了個揖道:“這位公子,倒是有緣,又見面了。”
“真是巧了。”顧華念做足了禮節(jié),笑著回禮,“公子您是……”
“韓家老四,韓子貢。”那人報上名來,原來竟是韓家人。
這韓子貢聽著到耳熟,顧華念一想,原來是沈清蝶說過的那個整日吃喝玩樂的,只是看上去卻是一表人才:“看來得尊一聲四哥了。我名叫做顧華念。”
“原來是老九家平君!”韓子貢昨兒只見到了蓋在蓋頭底下的身形,這倒是他頭一次見顧華念本人。知曉是顧華念後,韓子貢倒是一副兄長的派頭,笑瞇瞇地說道,“來來來,華念是頭一回來我們寒假,我?guī)闳ピ鹤友e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