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宮中出來, 原本還健步如飛,不多時便踉踉蹌蹌。
連路都走不穩當,君如荷扶著牆站了一會兒, 喘息著, 思考著下一步該去哪裡好。
她已經沒有家了, 沒有任何可以被稱之爲家的地方了。偌大梁京, 偌大大閔, 偌大天地,君如荷想破了腦袋,還是想不出她該往何處去纔好。
忽然間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人之將死,總是難免去想些有的沒的。君如荷站立不穩, 乾脆背倚著牆滑了下去, 蹲坐在地上, 閉起眼睛。地下的雪很冷,簡直要凍壞了她, 這時君如荷才後悔了一下,果然該把顧華念買的棉衣給穿上。都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漂亮給誰看呢?夜幕下的樑京在君如荷麻木之後漸次光明瞭起來,眼前的景象卻是君如荷還小的時候。那時她還不是什麼賢妃,還不是母親, 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孩, 家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個地方被中原人稱作南疆, 但是他們自己都會叫自己臨水。臨水乃是霧瘴深山中一個水鄉, 臨水人都不怕水, 小如荷遊在水中,折一枝荷花來把玩, 人面如荷。
正是在那個地方她結識了一個姓韓的小子,那小子命大得很,貿貿然闖進臨水,竟能留住一條小命。小如荷還是第一次見到外鄉人,不免好奇,湊上前去,同那少年聊天。說是聊天,更多的是少年在炫耀自己在中原各地的行遊。君如荷聽得入迷。
少年冒死闖入臨水,爲的是尋一枚果子,喚作“五彩果”。饒是中原地大物博,這五彩果偏偏只長在臨水。君如荷見他問這漫山遍野的果子,沒當回事兒,幫他指了路。
這下可闖了大禍,在臨水算不得稀罕的五彩果,卻因爲臨水族人早有規矩不得讓它流入中原,成了中原百求不得的寶。君如荷還小,又是隨意的性子,哪裡肯去記那些冗長的族規,教少年抱了一堆的果子回去,半途中被臨水族人看見,少年得以成功脫逃,君家人卻被趕出臨水。
出了水鄉便是瀰漫天地的瘴氣,君家人不敢在此處多留,向著中原的方向趕去。君家原先是中原人來著,只是住在臨水的時間太久,都快忘記他們來自山林的另一邊了,除卻家傳的《百花繚亂》還有“紅顏”的配方是用中原的文字記載,這家人身上,早便是全然的臨水人的模樣。君如荷聽著父親說,說家裡人這是要去父親的父親的父親曾經居住的某處,心想,那個未曾見過的老爺爺,住的地方也到處都是水嗎?
臨水人都善蠱,君家卻並不長於此。只有君如荷的母親,一位美麗善良的臨水女子,養了一隻上好的蠱,能保人性命。母親生怕君如荷小小的身子抵抗不住這肆虐的瘴氣,將那隻蠱渡入了她的身體裡。正是這隻蠱保住了君如荷的性命,這家人在步向山林那邊的途中滿滿都倒下了,開始君如荷還會哭,後來她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後來,就剩下了她一個人。
獨身來到中原,這裡與臨水是那般千差萬別。君如荷想起那少年描述中的中原,卻提不起興致遊蕩。她只想追尋到祖輩曾經居住過的地方,父親臨終前曾經說過,如荷,那裡是你的家。
帶著一本書,一張配方和一隻蠱,君如荷便這樣踏上了前往故鄉樑京的路。
後來被微服出遊的皇帝看中,帶入宮中,後來萬千寵愛於一身,有那麼短暫的一段時間,君如荷以爲她是尋覓到了她的愛情。直至皇帝有了新寵,直至她在心法配著紅顏的功效下武功大成紅顏不老,遭了人嫉妒,直到被逼著交出了紅顏的方子和百花繚亂,君如荷這才明白,那清冷陰森的皇宮,根本不是她的家。
她學會了留個心眼,偷偷把心法換成了一本假的,學會了同後宮那些嬪妃明爭暗鬥,學著在這個殘酷的宮中保護住她的兒子何書華。驟然間想起來,君如荷覺得渾身發冷,那個在宮裡笑著毀去人性命的女子是誰?是自己嗎?
慕容成軒想要揭竿起義,第一個來找的竟然是君如荷。被要求給老皇帝下毒,那時君如荷手中,已經不差這最後一條性命了。她累了乏了,不想再在這個不是家的地方孤老終身,便用今後的自由,同慕容成軒交換了嘉哀帝的命。
再後來是怎麼遇到當初那個姓韓的小子的?那人竟是當陽韓家的家主,這麼些年過去了,還能喊出自己的名字。君如荷都快忘記這個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的傢伙了,未等尋仇,卻讓他下了藥,封鎖了功力,甚至連最基本的行動能力都沒有了。那人笑的得意,道是無奸不商,若能將自己留下,那便最好。
於是君如荷被他捆鎖在了當陽山上別府下的密道里,看著他一年一年地老去,從得意的少年變成嚴肅的中年,又從嚴肅的中年變成了垂暮的老年。當那個老者再沒上來過,當年下的藥也早就失效了,君如荷卻不願離開那條密道了,甚至有時候在想,若那是她的家就好了。
後來是怎麼遇到顧華念那小娃娃的?君如荷笑了笑,身子顫抖了一番。又是冷得不行,趕緊蜷抱住了自己。後來她想起了年少時那個飛著唾沫講著中原河山的少年,便想親自去看一看,看那些景象是不是像他說的那麼美。再後來,她遇到了一個小賊,發現慕容成軒並未履行當年許下的諾言。
慕容成軒用嘉哀帝的一條命,同君如荷換了三個條件和她的自由。前嘉遺妃假死脫逃,慕容成軒道,荷姨姨,我只放你這一次。當年她聽罷後笑了,許了這個她當做兒子一樣養大的帝王,若是她此生再度踏上樑京,必將性命雙手奉上。如今自己正站在樑京的土地上,祖先究竟住在這作城的哪一個角落,她還是無從得知。她凍得簡直要發麻了,想要站起來,卻又踉蹌跌倒。
跌坐到地上時頭髮飛了起來,這時她愕然發現,自己的頭髮竟然白了。
不止頭髮白了,少婦那柔滑的肌膚此時也皺縮了起來。原來她老了,原來時間在君如荷身上也是會流動的,這一下子,君如荷便變得老態龍鍾。
果真是大限將至,君如荷甚至能感覺得到,身體裡的生機正在被一絲一絲地剝除,如同一枝蠟燭,已然流了滿地斑駁的蠟油,正在燃燒著最後的一點生命。在這一點生命裡,君如荷忽然想起來,原來自己的兒子並非死無葬處,而是同他的平君葬在了一起。他現在在哪裡?想起了兒子的平君蕭靜慈,這個名字還是那個姓韓的死老頭子告訴自己的。想起蕭靜慈的徒兒,那個叫顧華唸的小娃娃,此時正在樑京,君如荷強撐著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向著韓府奔去。
韓府正在皇宮東旁,這樑京漫長的冬夜剛剛結束,此時一輪火紅的太陽剛剛從東方升起。君如荷奔向這一輪太陽。
小夫夫兩個起得早,顧華念這幾日總被君如荷敦促著勤勉練功,習慣了之後,即便今早沒有君如荷來吵嚷,也還是起來了。
庭中初雪未化,顧華念拿著劍舞了幾下,將枯枝上的積雪震下了些許。簌簌落雪,繞在銀劍刃上纏綿,煞是好看。
顧華念來了興致,原本百花繚亂這功夫便是勝在精巧,又被他挑選出了最花哨的幾招來,專向枯枝上的雪刺去。原本他功夫便不好,這些花樣哪裡那般容易駕馭,便被他舞得不倫不類。
差一點絆倒後,顧華念乾脆丟下了劍。
身後韓子陽捧著杯暖茶坐著墊了厚厚軟墊的躺椅,道:“易之,不要操之過急。”
“只今日覺著好玩罷了?!鳖櫲A念答道。
“那我便教你幾招?”韓子陽想了想。百花劍法他並不熟悉,顧華念哪裡出了問題,一時半會兒他還無法指點,反正只是玩玩,乾脆從無字詩教的劍法中挑了幾招。韓子陽現時不能動武,便依舊躺在躺椅上,講解著顧華念該如此這般。
有人指點果真比自己參悟來得要快,不多時顧華念便舞得像模像樣了。雖達不到該有的凌厲,花架子還能學個十成十。新鮮勁兒還沒過,顧華念便在院子裡飛來舞去,忽而卻聽到門口傳來“咣噹”一聲。收勢轉身,向門口望去。原來是一位銀髮老者,穿了一身純黑的夜行衣,不知是做些什麼,怎麼逃到了這裡。
那老者卻跌在了地上,一雙渾濁的眸子死死盯著顧華念看,聲音顫個不行。半晌,她問道:“你這功夫……是誰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