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華念閑來無事去了花程班后院,想著去看沈清蝶。孰料于后院門口,卻瞧見看院的打手都哆哆嗦嗦地圍著個人。
奇道那人是誰,顧華念遠遠站住了,打量了一番。只見那人一身繡暗紋的白衣,用的繡線卻竟是皇家才用的明黃色。一雙眸子鷹一般地銳利,看上去卻深如一潭死水,仿若將人看作死物一般。早在顧華念趕來的時候,那人早便察覺了他,只略瞥了一眼,并沒放于心上。但只便這一眼,便讓顧華念生生打了個冷戰。
不知是為何起了爭執,看樣子這人像是要進后院。顧華念倒是奇怪了,這人為何不直接闖進去?那幾個打手哪里攔得住。卻聽那人說道:“三請已過,你們既不去通報請我入內,我便直接去尋他了。”說是請他入內,這人倒是把自己看得很高。
說罷這人便徑直向大門走去,全然不把那些打手置于眼中。那些打手拼著膽子想上,無奈那人內力深厚,一根棍子打在身上,只像是撓癢癢一般。只是這人見自己挨了打,即便是無關痛癢,也仍舊冷眼瞥了一下,那頭一個打上來的,明明沒沾到他的身,卻生生被彈了出去。
顧華念好奇這般人物到花程班子這兒是做些什么。好在這人竟還請人通報三遍才硬闖,大抵不是來找事的,顧華念也放心。過去問那幾個欲追打又不敢的打手,那幾人見是韓家的平君,哪里敢怠慢,道:“是來找沈師傅的。”
找清蝶?顧華念只道沈清蝶這些年來在花程班子唱戲,不能唱了便退下來作了個師傅,什么時候惹了這般厲害的江湖人?這下子擔心起來了,顧華念忙尾隨去,那人早已進了沈清蝶的院子。顧華念正站在院門,只見這時花程班子的班主也從前面匆忙趕來了,挪著癡肥的身子哼哧哼哧地跑著。見顧華念在門口,猶豫了兩下,討好地笑著,道:“顧平君,小的聽說有賊人闖了進去,您看……”
他本意是讓顧華念到別處去,里面那不知是何人,只能猜到是個江湖高手,怕萬一動了手,把顧華念傷了。他只是個小小的戲班班主,哪里當得起這責任。
顧華念卻哪里能就這么走了,假裝沒聽懂,只笑道:“我來找清蝶哥,他不是在里面嗎?”
說罷顧華念便徑直進了,哪里管身后班主正討好著:“您哪能管清蝶叫哥呢,他哪里當得起……”
小院子里的事兒倒奇。原先沈清蝶正在院子里教著小孩兒,聽聞門口有人來鬧了,便把孩子們散出去放風了。此時就只他一人,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等先前的那人進院,卻只愣在門口,顯然未曾料到,見到的沈清蝶竟是這般的模樣。沈清蝶對這多出的一個人來卻仿若不見,只待到顧華念來,才笑著喚了一聲:“華念,你這些日子倒忙。”
“清蝶哥,椅子還舒適嗎?哪里不好的話,再去調調。”顧華念繞過那人去,親熱地走到了沈清蝶身邊,關切道。只是這一靠近,原本只震驚著的人,看不得兩人挨著,擰起了眉頭,一副不樂意見的模樣。
“我哪里有那么挑剔。”沈清蝶什么苦沒吃過,他甚至覺得,原先那改制的輪椅便也挺好,倒是麻煩顧華念破費一番了。
班主跟在顧華念的身后,此時也進了院子。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模樣,尤其是那個闖來之人,這班主是人堆里混出來的,看人是一看一個準,這人并不像是要惹事的模樣,反倒是怕跟沈清蝶有舊。
班主暗罵了沈清蝶兩句,好好的一根臺柱子,當年不識抬舉惹了人,被打成這樣就罷了,怎么認識些人都是這般模樣?一個韓家新平君,一個不知哪里來的,武功且不論,便是身上那衣服,也太招眼了。凈給他招惹是非。心底里這么罵,這班主早便是個會裝的,臉上還是堆著笑,道:“清蝶你這兒客人到多。顧平君我認識,這位是……?”
沈清蝶哪里想理會那人,只是班主都問了,也只能白了一眼,道:“我偌說這人我不認識,班主您可信?”
大抵是沒料到沈清蝶竟會說出這種話來,那人急急喚了一聲:“清蝶!”
班主哪里會信。又加上這人的反應,兩人怕不但是舊識,還有段故事了。便有些不高興了:“清蝶可莫欺我,拿我當傻子。”
“您可真會開玩笑,我哪里敢拿您當傻子啊?”沈清蝶畢竟寄人籬下,并不打算得罪了班主,“只是這人,我可寧肯希望我不認識。”
“清蝶!”那人又喚道,眉頭擰得更緊了。三步上前,伸出一只手來,像是要觸碰上去。沈清蝶卻把不情愿擺在了臉上,推著椅子退了一步,擺明了自己的拒絕。那人的手僵在了半路,又收了回來,卻說:“我說過,來接你。”
這人說話很慢,一字一頓,語調也有些怪。不知為何,那腔調竟讓顧華念想起溫舒夏的仆人廓爾來。只是這人的模樣,并無西蠻人的特征,完完全全是大閔人的相貌。顧華念只當時自己多心了,單他和沈清蝶的幾句對話,顧華念猜想,兩人怕是有過一段情吧。
這人說了來接他,沈清蝶卻只是微笑,笑得卻是萬分疏離:“我說過,不需要。”
“跟我走。”那人卻置若罔聞,只說著。又把手伸了出來,半握起掌來,企盼著沈清蝶能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中。
沈清蝶卻只是搖了搖頭,這下子連話都不答了。
那人卻是急了,微微顫抖著,仿佛在壓抑著什么。那只手還堅定地伸著,卻仍舊等待不到回應。“……沈清蝶……不要逼我……”他這么說的時候,已經幾乎是帶著威脅了。怕是沈清蝶再不回應,下一秒他會毀了這個小院子。
沈清蝶卻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一般,冷哼一聲,道:“你若想搶我走,那我便立刻咬舌自盡。”
沈清蝶半點也不想再理那人了,掉轉了輪椅,便要進屋。顧華念幫著推輪椅,也跟了進去。沈清蝶最后那句話撂得夠狠,他也是個說到做到的人,那人愣在了門口,竟不敢追過來了。
等屋子的門一關,沈清蝶不再硬把持著那副無所謂的模樣了,竟一副要落淚了一般。那淚珠子順著臉上的疤,對顧華念說,卻又仿佛只是對天抱怨:“我不想去伺候那個老爺,我想讓他救我。他卻只說,以后會來帶我走。我被綁了去,被那樣對待,又被砍了腿,被毀了一張臉,他都沒出現。”
這句話便足夠了。顧華念只能靜默地安撫了沈清蝶一番,哪能再去追問往事。畢竟那對沈清蝶而言,是過去的一道傷疤,結了痂,再剝開,仍舊是傷痕累累。
半晌班主也跟了進來,道是終究把門口那人勸走了,又責備了沈清蝶兩句:“清蝶啊清蝶,我知道你素日里給我惹事,但是這等的人你哪里認識的?他穿著那衣服,讓有心人看到了,不知得編排我們什么呢!——那人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打哪里來?”班主這幾近咄咄逼問了,顧華念看不下去,剛想說些什么,沈清蝶卻只是笑道:“班主,我只知道他姓何。”
就這么一句,班主倒抽了一口涼氣,便選擇了閉嘴。
何,那是前嘉的皇姓。穿白衣,繡明黃,姓何。連起來,班主有了各種的猜想,哪一種他都不想去碰一下。只黑著臉,又罵了沈清蝶幾聲,便匆忙走了。
待班主走遠,沈清蝶繃著的臉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我隨便說說,他到當真了。那人啊,總是穿成這模樣,被說了多少次前嘉余孽啊。”
沈清蝶說自己是說笑,顧華念便當他真在說笑吧。許是那人就愛這么穿,人總是有各自的偏執的,那人看起來又像個極為固執的。顧華念把話題扯開,又與沈清蝶聊了聊,眼見著天有些晚,便起身回韓府了。
韓宋氏持家,把家里那些勾心斗角都給藏在了陰暗里,明面上韓家總是其樂融融的。尤其是每天的晚飯,莫說是顧華念了,哪怕是韓子陽再忙,能趕回來也得盡量地往回趕。近些日子里,韓宋氏六十大壽快到了。壽宴必定得大辦,僅是日子臨近,韓家就到處都喜氣洋洋的。話都撿好的說,有心事的也得掛著笑來,怎么喜氣就得怎么來。
飯桌上都嘻嘻哈哈地討論著幾天后那場壽宴是什么樣子,顧華念在這假得簡直像了真的似的氛圍里格外別扭,也想著笑卻簡直笑不出來了。只得把自己縮在角落里頭,靜悄悄地吃著東西。
忽而韓宋氏身旁的,那個沒有子嗣,只得扒著她的柳姨娘問道:“說起來顧平君與老爺成親也有一個月了,倒是沒聽說,平君生辰是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