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韓子貢長這么大頭一回出遠門。
老皇帝深謀遠慮, 在眾多少年里挑選出一些人來,交由慕容楓做手下,聽任慕容楓隨意指派他們做任何事。韓子貢便是被要求裝成個紈绔子弟的模樣來, 萬萬不要在眾多兄弟中出頭, 私下里則用功修習, 以備重用。慕容楓是怕他被卷入韓家兄弟間的爭奪之中, 反而把韓子貢的眼界限制住了, 沒想到韓老爺子還有個嫡子,韓子陽一回來便奪回了家主之位,其余兄弟再爭也全無用途。
韓子貢紈绔子弟裝得太投入, 倒是弄得他自己也辨不出真偽了。整日流連在煙花柳巷之中,韓子貢弄得韓宋氏這個懶得他們的嫡母都頭疼, 限制住了他的出行, 倒惹得韓子貢這么些年來, 幾乎是從未踏出過當陽。就這么一個連當陽都沒出過的人,生生地從當陽自己跑去了梁京, 又從梁京里接過慕容楓留下的令牌乖乖趕去了玉春城,韓子貢自己都佩服自己佩服得不行。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詩已極美,不及景色的萬分之一。”韓子貢這還是頭一回領略到塞外風光,騎坐在馬上, 附庸風雅地吟了兩句詩。不出所料地聽到了身后傳來一聲冷哼, 頭先韓子貢還一臉享受, 聽這聲音后便板起了臉, 挑眉道, “我說任玨任三少爺,您就不能不給我添堵么?”
要不是身后還有這么個人跟著, 這回辦這趟差倒是一件美得不得了的事。
韓子貢與任玨奉命前往大漠對面的哈撒,挑撥哈撒人與慕容槭的關系,身后還跟著個慕容楓派來的哈撒族的少年,名喚作阿闌。不知是慕容楓刻意培養的還只是偶爾一時興起,這少年人被哈撒王殺了全家,被慕容楓收養起來后,一直在為慕容楓做事。此時被派來跟著他們二人,阿闌已經許多年沒有回哈撒了,一雙眼睛里燃著嗜血的興奮與嫉妒的仇恨。韓子貢看著那雙眼睛便止不住地抖了一抖,盡量控制著自己不要去看,咕噥道:“我說阿闌喲,挑撥離間這種事,一定要笑著去做,別人才會信你。來,給爺笑一個!”
阿闌被慕容楓訓得極為聽話,韓子貢這么一說,便扯起了嘴角。只可惜眼神里嗜血的殺氣未退,笑起來倒比板著臉還要嚇人。韓子貢又收了聲,也不再叫他笑了。
這惹得任玨放肆地大笑了起來。
快要到草原時,韓子貢教三人停下,將衣服弄亂,一出沙漠,見到的被白雪覆蓋的草原,比韓子貢想象里的還要危險。被強迫留在這里的帳篷中,門簾稍微掀開了一點,露出了長刀被映出的光亮,與一雙雙不信任的眼睛來。想必他們是偷偷來看,是不是有戰士從大漠的另一邊歸來,卻沒想到來的居然是兩個閔人吧,韓子貢清楚,自從開戰以來,便再也沒有閔商冒死前往這里了。
韓子貢露出一個微笑來。
都說笑這個表情,無論是走在中原,還是來西蠻、南疆,都能表達出友好的意思。果不其然,韓子貢這般示好之后,哈撒人猶豫了片刻,還是把他請進了帳篷。
韓子貢托辭自己是隸屬于某個商隊的,原本是趕著哈撒人去過冬來作一年中最后一次生意,好賣出一個好價錢的,孰料半路上卻碰到了沙盜,貨物都被截走了不說,人也都折損了。只剩下了三人,沙盜們似乎是要留他們做些什么,活綁了去,暫且沒殺。韓子貢好不聰明,編了不少假話,唬得這些哈撒人一愣一愣的,竟都相信了,還有幾個孩子圍著他聽得津津有味。
“然后我們就逃出來了,弄得一身狼狽不堪,唉,好歹是留下條命來了……”韓子貢喝了口水,作出副受了番驚嚇的模樣,沉重地垂下頭去,可勁兒搖了一番。
一旁的哈撒族大嬸給他的杯子里續茶,同情道:“可憐見的,沙盜那些人,最殘忍不過了。”
畢竟是靠近沙漠的幾個部落,同閔商往來較多,韓子貢來到的這個部落里大大小小的眾人倒是都會些閔語,交流起來也十分方便,這個大嬸的閔語就很不錯。韓子貢微笑致謝,而后問道:“我還以為我們耽誤了這些天,您們該早搬走過冬了,倒是沒想到在這里就能碰到人。今年這是……?”
大嬸面上閃過哀愁,對韓子貢絮叨著苦楚,無非是臨冬前哈撒王下了令教他們留下,替那些出征的士兵做后援。
韓子貢假作蒼白了臉色:“留在這里一冬?這……冬天草原上獵物少,牲畜也沒多少口糧,這不是要了你們的命么?”
按理說韓子貢這是在當著哈撒人的面說他們的王的不是了,好在哈撒人此時對他們的王的怨氣極大,只當韓子貢心直口快,沒怪罪他的不是。大嬸自己不能說王的壞話,只是擰著眉頭,搖了搖頭。而后強顏歡笑道:“還好,可以去冬獵,東西少了些,倒夠我們吃的。只是壯年漢子都去打仗了,苦了部落里那些半大小子和老人了。唉,可惜我是個女人,不能幫上他們什么忙。”
“大嬸……”韓子貢提議道,“既然前面在打仗,想必我們也不能回去了。這樣……我們去幫您們部落里打獵吧,好歹算兩個半壯年勞力呢。”
大嬸爽朗地笑了:“你這是在說什么呢,我們哈撒人,哪有讓客人去干活的!”
“大嬸,您就別拿我們當客人了唄!”韓子貢卻堅持。果不其然,大嬸磨不過韓子貢,也知部落里最缺的便是勞力了,心底里存了點小私心,還是同意了韓子貢的提議。
第二天韓子貢與任玨三人便跟著部落里的人去狩獵了。倒是沒想到,這白雪皚皚中看著寂靜的一切,真仔細搜起來,卻有不少的生機。韓子貢這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忙活了一天,打了只兔子,便高興得不得了了,回頭一看,任玨肩頭上扛著只鹿,手里還提溜著一串小個的獵物,投來了鄙夷的一眼,連阿闌手上都不空,雞兔各提了幾只,一時間赧顏。
任玨是個練家子,哈撒人也習武,都是外家功夫,任玨卻內外兼修,比之哈撒人要強了不少。任玨得了這么多的獵物,就是哈撒的老獵手也佩服的不行,那些半大的少年,有些倔了起來,非要同他比個高下;有些則是崇拜起任玨來。
韓子貢原先對任玨沒甚印象,自從慕容楓那莫名其妙的指婚落在了身上,對這人便帶上了厭惡的情緒。見任玨被這么多人捧著,韓子貢哪里能高興得起來,垂頭喪氣地回了部落。
收留了三人的大嬸喊了好些遍開飯了,任玨才抽身回來,大冬天的他竟被生生纏出了一身汗。韓子貢見他這幅模樣,不陰不陽地說:“瞧你,倒跟個大英雄似的,怎么,被崇拜的感覺不錯吧?”
“我聽說阿任憑一個人的力量就打了頭鹿回來,那可不是大英雄么。”大嬸笑道,給任玨多添了一勺飯。
韓子貢撇了撇嘴巴:“大嬸您偏心。”
“阿貢也多來一勺?”大嬸舉著飯勺道。
“別別別!我夠吃了!——您看,阿闌正長身體呢,他才是該多吃的啊!”韓子貢護著自己的碗,指著對面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少年道。
大嬸笑了笑,將飯扣在了阿闌碗里。
部落平白多了的勞力哪里是簡單的兩個半,任玨這一個人簡直可以當四五個來用,難熬的冬天也便似乎看上去稍微的好過一些了。韓子貢在部落里廝混的不錯,任玨覺得這里的人單純得很,還很好學,不少的少年都求著要拜他為師。頭一回不被當成任家三少,而是任玨本人來崇拜,任玨也樂得如此。
只是三人終究不是來玩樂的,如此過了十幾天,任玨有些受不住了。扯過韓子貢去,到外頭借一步說話,任玨低聲道:“你可別忘了咱們的差事?我看你是過得快活過頭了吧!”
“我看你才是那個被追捧得快把什么事兒都忘了的那個吧!”韓子貢白他一眼,道,“不跟他們混熟了,怎么取信于他們?”
“那你打算怎么做?”任玨并不肯相信韓子貢的托辭,嗤笑一聲之后,問道。
韓子貢卻換了個話題:“你知道哈撒人信仰些什么么?”
沒想到會被問及這個,任玨顯然是吃了一驚:“什么?”
“吁,陛下讓你跟著我,是讓你做個護衛。我要做的事兒,那都是費腦子的,講給你做什么。”韓子貢先是鄙夷了任玨一番,而后才解釋道,“他們信仰某個神靈,并且篤信神會在他們遇到危難的時候幫助他們,還會占卜。——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你要弄那些鬼神之說?”任玨只是直愣一些,倒不算笨,韓子貢一提,他倒也想得明白。
韓子貢點了點頭:“對虔誠的人,神靈的預言絕對比什么流言蜚語都要好用。——只可惜,我扮作好奇,跟部落的頭領問了問他們信的神跡,這個部落太小,頭領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有種專門的文字,用以向神靈求問。”
聽罷韓子貢這幾句話,任玨幾乎要笑出來了:“你這說了不跟沒說一樣么!專門的文字,你還打算弄來學,之后才辦正事?那得耗上多長功夫!”
“事在人為。”韓子貢聳聳肩道,“鄰近部落便有懂那等文字的巫師,大冬天的,部落人少難熬,頭領說了,正考慮著要不要跟周圍的部落湊到一起熬冬呢。這要定了下來,倒也用不了幾日。”
兩人邊走邊聊,正是每日打獵的時候,韓、任二人走得太遠,甚至見不到部落里的人了。忽而身后一陣風起,任玨扯過韓子貢來,慌忙閃躲到一邊去,卻見一個高大的哈撒漢子殺打了過來。原先只當才剛的話被哪個部落里的聽去了,眼前這人顯然并非二人這幾天熟悉起來的那群哈撒人。正待要問清怎么回事,這哈撒人身后卻跟著另一個人,喊了一聲什么。
那哈撒人聽聞這聲音便停了下來,皺著眉,回頭用哈撒語同身后之人說著話。韓任二人這邊聽了個一頭霧水,卻見后來那人抱拳,行了個規規矩矩的大閔江湖的見面禮,道:“在下叫做梅,不知兩位如何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