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歡結束后, 韓子陽被召見去面會汗王。
并沒有在那個最大的帳篷,而是選在了一旁。韓子陽原本想帶著塔達,到了那里, 卻只被允許一個人入內。帳篷外守著四個哈撒護衛, 帳篷內卻擁擠著一群人。韓子陽掃視了一眼, 坐在當中的必定是哈撒的汗王了, 渾身穿金帶玉, 晃一晃他龐大的身軀,就會聽到叮咚的聲響。一個美麗卻面帶憂郁的女子被他攔在懷里,那女子有著典型的閔人的相貌, 韓子陽便猜出,這必然是前嘉的和親公主了。嘉朝末年時, 皇帝只顧玩樂, 哈撒不斷騷擾邊疆, 中原卻派不出兵去與之征戰,無奈只能將公主嫁到哈撒。閔人女子比哈撒人肌膚嬌嫩, 面容姣好,公主又是千金之軀,聽聞甚得汗王歡心。今日公主盛裝打扮,所穿戴的,正是韓子陽這次運來哈撒的絲綢首飾。
坐下左邊是兩個壯年男子, 想必便是哈撒王的兩個兒子了。這兩個兒子并非前嘉公主所出, 產下兩位王子的女人在生第三胎時難產而死。公主膝下原本有一子, 是三個王子中最為聰慧的, 同時也是最得汗王寵愛的, 卻在幾年前失蹤。這個失蹤的王子名為帖木廓爾,正是當陽懷月樓溫舒夏身后那個蠻族護衛。
落座的幾個蠻人韓子陽略加分析便得出了身份, 卻有一人,韓子陽并不知他是誰。這人坐在大王子的對面,汗王的右手側。哈撒習俗同大閔不同,大閔人以左為尊,哈撒人卻以右為上,可見這人的地位甚至是在大王子之上的。這人身形稍顯瘦削,顯然是閔人的模樣,不似蠻人那般高大,也沒有寬闊的脊背。一頭長發夾雜著銀絲垂落,應該是有些年紀的人了,一身白衣,袖口紋青色花飾,帶著一張銀白面具,只露出兩只眼睛,帶笑不笑地望向韓子陽。韓子陽只覺得渾身一顫,仿佛被蛇盯上了似的。
還空著的位置便在這個神秘人的下手出,韓子陽奉送上禮物,恭敬地向汗王躬身行禮。汗王、大王子及二王子自然是不會說閔語的,韓子陽也聽不懂哈撒的語言,神秘人便在二者之間充作了翻譯,將韓子陽引薦給了汗王后,便請他落座了。
韓子陽有些驚奇,問神秘人道:“不知這位先生是……”
“如您所見,我只是個翻譯罷了。”神秘人這般說著,氣質卻并非一個翻譯該有。韓子陽只覺得他的聲音有些耳熟,不知道是在哪里聽到過。
寒暄一陣后,顯然蠻族對這一套有些不耐煩,韓子陽便直言:“我太平王不日將出兵討伐陛下周身小人,屆時還需請汗王相助。”慕容槭要造反,明面上可不會如此直白地說。用的借口是慕容楓被小人蒙蔽了眼睛,任由這些小人制定苛令,殘害忠良,使朝堂上哀鴻遍野。慕容槭作為兄長,不忍見皇帝被如此欺瞞,需“清君側”。
大王子性情直爽,聽罷神秘人翻譯后,用蠻語吵嚷了幾句。韓子陽望向神秘人,只見神秘人尷尬一笑,道:“大王子說,奪位便奪位,講得這么好聽,這些閔人累不累?”
韓子陽默然,不知該如何回應,便干脆一笑了之,仍是問汗王道:“不知大王可否答應出兵?”
“汗王問,你們的條件呢?”神秘人翻譯道。
“割讓關外土地,這不是早便說好了的么?”韓子陽假裝驚訝,實際上他早便知曉,哈撒人等著這個機會獅子大開口,那塊雞肋一般的土地哪能滿足他們的胃口。
果不其然,甚至不必翻譯給汗王,神秘人便嗤笑道:“還請太平王拿出些誠意來。”
韓子陽便松口道:“今次偷運來的新茶、細鹽,上好的綢緞、錦繡,以及這些金銀珠寶,今后會被允許光明正大地從我大閔運往貴國,如何?”遠比嘉朝還要早,當中原人第一次發現大漠之外竟然有一片草原,草原上有人趕著牛羊生活的時候,便對這個民族有所保留地炫耀著。中原人炫耀著他們的地大物博,把最好的東西展現在哈撒人面前,卻不肯分給他們,只吝嗇地給他們一點次品用以顯示中原人的大度。這是第一次,中原人松了口。
哈撒人卻似乎不滿足的樣子,這個神秘人仍舊古怪地笑了一下,問:“鐵呢?”
原本該是韓子陽代表著太平王同哈撒汗王之間的交談,不知何時這個神秘人代替了汗王的意思。韓子陽皺了皺眉頭,哈撒人的這個條件著實有些得寸進尺,哪怕這一場交涉背后還有慕容楓瘋狂的算計,并不會真讓這些成真,韓子陽也著實不想拿精鐵作為籌碼了。哈撒沒有鐵礦,在同中原往來之前,用的農具甚至都是石木做成的。直到中原人運來了鐵,他們才能換上更趁手的工具。只是中原只肯給他們一丁點生鐵,真正上好的精鋼,多數的哈撒人甚至從未聽說過。生鐵用在工具上已經足夠了,哈撒人缺的,是精鋼制成的武器。
哈撒人善騎,亦都驍勇善戰,若是再給他們上乘的兵器,豈不是要將自己的江山拱手送出。韓子陽一時有些怒火,卻很好地壓制了下來,也笑了笑,問道:“先生過分了吧?——再者,先生不問一下汗王的意思嗎?”
神秘人聳了聳肩,回過頭去對汗王說了些什么。還未等汗王表達自己的意思,他懷中一直沉默著的女人卻開口:“你在替你的國招惹一頭吃人的雄獅,你知道嗎?”
女人一雙眼睛如同兩潭黑色的死水,韓子陽不小心同那雙眼睛對視,差一點窒息。忙低下頭去,韓子陽道:“外臣只是希望自己的國會更加富強。”
“那你就該站在你皇帝的身旁,他是對的。”女人不知為何會說出這種話來,閉上她那雙美麗卻無神的眼睛,滿滿地扭過頭去。
“王妃性情如此,還請莫要責怪。”神秘人含笑向著韓子陽致歉,著實卻聽不出幾分誠意。
聽聞太平王愿送上大閔的綾羅綢緞,金銀珠寶,能讓他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其實汗王已然有幾分心動。蠻人性情直爽,饒是先前被叮囑過為能談個好條件,需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汗王也忍不住繃起了身子,雙眼放光。神秘人輕蔑地動了動眼角,韓子陽卻松了口氣,知道差不多這個條件便能答道目的,無需再放開精鐵的貿易往來了,再無論神秘人如何游說,咬緊了再不松口。
臨到結束時,韓子陽卻收到了神秘人贊許的目光。覺得十分詫異,韓子陽同汗王約定下了收到如何的信號,哈撒人便該發兵后,就要告辭離去,言說自己該去回太平王的話了。
熟料神秘人卻是揮手止住韓子陽退出帳篷,一臉戲謔道:“太平王倒是放心,不如韓大人留在哈撒吧,也能看著我哈撒發兵,以證明我們真出力了。”
這話里的意思竟是要將韓子陽扣下,韓子陽擰著眉頭,道:“太平王那里還在等著外臣回話。”
“這無需擔心,韓大人不如派個親信去回太平王的話?”神秘人道。
韓子陽無法,左右說不過,干脆便留下來了。召來手下,教他們先行回大閔,派一個人去,帶著自己的符印交予慕容槭。手下人聽說他被扣留在了哈撒,俱是大吃一驚,甚至有人出主意,要替韓子陽留下來。
“你們無需替我擔憂,畢竟我有武功在身,哈撒人天生蠻力,卻終究是比不過我的,等有了機會,我會逃出去的。”韓子陽小聲叮囑道,這才教眾人放下心來。
唯獨一個塔達,韓子陽本想著教人帶他去當陽,但他卻哭鬧著不肯離開。鬧了半天,韓子陽無奈同意他留下了。
哈撒人竟真把他當貴客一般貢奉著似的,好吃好喝地伺候著,獨有一點不便,便是派人在他身后十二個時辰地跟著。韓子陽擺出一副灑脫的模樣,全然不在意被軟禁起來,閑來無事就同塔達聊聊天,等著太平王發來信號起兵。
轉眼間便到了十月,已然離家四個月了。韓子陽嘆了一聲氣,當初同顧華念約定了四個月后歸去,此時他大概收到了親信來報,言說自己被囚于西蠻之地了吧?新一輪的皇商競選又該開始了,果真自己今年不在,大哥該代自己,領著韓家子弟去那萬財院了。最大的侄兒韓興云今年十六了,也是個大人了,希望大哥今年能帶他去萬財院見識一番。
草原上的人們,到了這個時候都開始忙碌起割草了,曬成干草,好在漫長的冬日讓牛馬不至于餓死。哈撒所在的地方偏北,冬季要來的比梁京還早,塔達說,這幾天已經有幾片烏云飄過了,再過不久,就該下雪了。
哈撒人到了一年之中最艱難的時候,偏偏是大閔人秋收剛過,糧倉正豐之時。哈撒的青年們都牽出了心愛的戰馬,只待汗王一聲令下,他們就將翻上馬背,越過那片荒漠,擄掠閔人,殘忍地用他人的死亡,來維續自己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