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的新任當家要娶新娘子了。
當陽韓家,可是大閔王朝最大的商家了。守著盤踞在當陽城郊的大閔的命脈丹江,韓家靠著做倒賣的生意發了家,把南邊細長噴香的谷子運往北方,再運把北邊細滑的布匹綢緞送回南方,一南一北的巨大差價將韓家人和沿途的官府都喂養得個個肥白。
老當家三年前不幸去世了,現任當家年歲不大,不過二十一歲,名為韓子陽。為老當家守滿三年孝后,其時已過了最上好的婚齡,但韓家當家的身份一擺,仍引得不少人家爭相把二八年華的好女兒往韓家里送。
可最終韓子陽所娶的,卻不是任何一家的小姐。
就在半個月前,韓子陽讓母親退了收進府里的小姐門的畫像,而后對那些送了畫像來的人家一一登門致歉,言說自己的師尊已經為他定下了一門親事。等全部道了歉,韓子陽獨身去了離當陽百里外的絕谷,接來了一位女子,安置在了韓家別院,不日便要迎娶進門。
盡管未曾有人見過這位未來的韓夫人,也都打聽不出這未過門的韓夫人是誰家的女兒,單知道她是從絕谷來的,就阻斷不了大家的胡亂臆想。當陽外向東南百里的絕谷,有這般簡潔的名字,是個四面懸崖的孤谷,深不見底,千百年來便是傳說中有去無回的地方。誰料到幾十年前,還是前朝嘉朝的時候,有位前朝的皇子墜于崖下,幾個月后卻奇跡般地回來了,還帶著位青年伴于身側。直到此時人們才知曉,還是前朝嘉朝剛剛立住腳跟的時候,曾有位老神醫領著幾個弟子和滿室醫書定居在絕谷底,幾百年來,江湖上能叫得上名號的許多神醫都是出自絕谷。這韓家的少夫人便在這般的揣度中被按上了絕谷弟子的名分。
顧華念有些哭笑不得。
被韓子陽送進別院,顧華念其實幾乎可以說是被軟禁的。盡管韓子陽好吃好喝地伺候著他,還把自己的一個貼身丫鬟指派給顧華念以照看他的起居,卻并不允許他邁出房門一步。顧華念雖是有些不自在,卻并沒有為難韓子陽,聽任了他的安排。
顧華念的確是絕谷弟子,卻并非什么女子,而是貨真價實的男兒身。
這場婚事是顧華念的師父,絕谷神醫蕭靜慈,與韓子陽的師父,江湖人稱“無字詩”的俠士年輕的時候定下的,約的是二人的長徒,無論性別,不比年紀,皆要結為婚姻,以示交好,偏偏二人都抱著把對方的徒兒迎進門的心思,開山授徒的時候,長徒都刻意收了男子。鬧出這等烏龍之后,二位做師父的皆是哭笑不得。
其實大閔王朝對婚事已經不羈男女了,有不少男子間結了姻親,互相被稱作“平君”,亦是攜手共度一生,傳為佳話。只是無字詩的這長徒韓子陽畢竟是當陽韓家的當家,若真娶了顧華念,斷了子嗣,怕是等他去后,韓家為了爭奪家業會有大亂。恰此時蕭靜慈忽而想起祖師爺傳下的古舊醫書里,似是有一方子,能令男子亦可懷孕,便把方子翻了出來,傳書給谷外所有弟子,把方子上那些藥都搜尋齊了,捏了個丸子,起名叫“天鬻丸”,交給了顧華念。
誰料到無字詩忽發疾病,連尋常的醫生都沒等到便氣絕身亡,韓子陽剛將師父下葬,失了一生摯友的蕭靜慈見過無字詩最后一面之后也郁郁身亡。顧華念扶棺回了絕谷,韓子陽返了韓家,又趕上韓老當家去世,一番忙亂后,兩人都披麻戴孝為老人服了喪,便把早前定下的婚期給錯過了。
韓家的偌大家業本就不好打理,偏偏有許多不長眼的還惦念著韓子陽的位置,給他添亂,韓子陽自從接了韓家便整日忙碌。不容易才抽身去迎顧華念來當陽,又立時陷入了忙亂之中。于是直至選定的黃道吉日到來之前,顧華念便沒有再見過韓子陽一眼。怕是韓子陽正在忙于俗世,根本便不知自己被軟禁了一般,這命令,顧華念猜,大抵逃不過是韓家老太太下的。
大婚這天很快就到了。
雖說是韓家當家大喜的日子,想著顧華念畢竟是個男人,又沒有“娘家”,能省的步驟都給省了。成婚這日的清晨,韓家老太太指了一個老嬤嬤過來,托著鳳冠霞帔、各色金銀首飾來給顧華念打扮,俗艷的款式顏色看得顧華念直皺眉頭,最終還是忍了下來,任由老嬤嬤和韓子陽派來的丫鬟桐兒打扮。等蓋頭落下,顧華安被來接新娘子的韓子陽打橫抱上了轎,轎旁的婆娘故作了一片歡喜的聲調喊了一聲“起轎啦”之后,顧華念閉死了眼睛不去看眼前紅彤彤茫茫然的一片,把手縮在了袖子里,緊緊地攥著手心里的一個小盒子。
那盒子里裝得便是天鬻丸,正隨著轎子的起伏咕嚕嚕亂轉。
邁過了大門上熊熊燃燒著的火盆,顧華念才被允許著地。落地的時候顧華念的身形晃了晃,他并不習慣這般瞎子樣什么都看不見的感覺。一只手來攙起了他的臂彎,隔著衣物,顧華念亦能感受到那只手的骨骼分明。韓子陽扶他進了韓家大堂,韓老太太繃著臉坐在堂前主座上,一旁的客人們都在打量著新娘子。
司禮高唱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韓子陽與顧華念便一令一動地做完了這一套形式。之后顧華念被幾個喜婆子擁著送入了洞房,韓子陽留在了堂里,受著來賓的恭賀。
被獨自留在了新房里,顧華念悄悄地松了一口氣。接下來估摸著有一個多時辰沒有自己的事兒了,顧華念掀了蓋頭,到桌前摸些小點心吃。
喜房里桌子上擺了不少點心、果子,顧華念琢磨著書上看來的成婚的禮儀,一會兒這些花生、棗子還有桂圓什么的都要往床上撒,說是暗喻著“早生貴子”,于顧華念而言,吃食不下肚,那便是極大的浪費而已了。念著自己畢竟才進韓家,顧華念沒把東西全吃光,而是一樣嘗了一點,留著些讓他們糟蹋的,便又坐在了床頭,小憩一會兒。
等聽著前面有人來了,顧華念趕緊把蓋頭又蓋上,端坐起來,裝出一副端莊的模樣來。
韓家抱了個半大小子在新床上滾了兩圈后,韓子陽才在婚床上坐下。喜娘把韓子陽和顧華念衣衫的下擺系在了一起,嘴里說著“永結同心”的吉祥話,吐出一個“早”字,又給生生咽下去了,訕笑兩聲,端過瓜果便往新人身上拋。在洞房里鬧了大半個時辰,喜娘將挑子遞給韓子陽,才陸續領著人離開了。
顧華念正想把蓋頭掀了,手卻被韓子陽按住。韓子陽堅持用挑子把蓋頭挑了起來,低聲說道:“母親有派人在外面盯著,先照禮節來。”
于是顧華念將雙手穩在膝上,任由韓子陽挑起蓋頭。眼前紅彤彤的一切終于回歸了本元,顧華念打量著貼近自己的男人,有些日子沒見了,仍舊是曾經那張冷硬的臉孔,堅毅的雙眼神色卻有著說不出的疲倦:“阿旭你這幾天休息得不好?”韓子陽的乳名換做阿旭,顧華念與他也是從小便認識的,慣常以乳名喚之。這般問著,顧華念有些許擔心,伸手搭在韓子陽的腕子上,為他診脈。
韓子陽卻推卻了顧華念的好意,挑開蓋頭之后,將床兩頭的簾子放了下來。阻隔了窗外窺視的視線之后,二人才恢復了慣常的相處方式,而非在人前假惺惺的樣子,一邊清掃著滿床滾動著的花生桂圓,堆在一角,騰出可以睡覺的地方來,韓子陽回道:“易之不必掛心,我那些‘好’兄弟趁我準備婚事搗了些亂而已。倒是易之,委屈你了,我將婚事交予了母親負責,未曾想到……”
易之便是顧華念的字了。韓子陽說話的時候顧華念正忙著拆被緊緊地盤起來的頭發。韓老太太派來的老嬤嬤怕也是得了老太太的命令,要給他個下馬威,盤頭的時候下了大力氣,扯得顧華念頭皮生疼,拆的時候更是麻煩得緊。大抵知道韓子陽要說些什么,顧華念一邊忙著把滿頭的金銀往下卸一邊客氣道:“沒關系的,阿旭。”
韓家老太太并不喜歡這個男媳婦,才故意不許顧華念出門,照著男女的禮節來籌辦婚事的,更是讓顧華念被打扮成了女人。顧華念冰雪聰明,韓子陽忙于其他事物哪能知曉,便不打算在大婚的日子上發難,讓韓子陽難辦,就聽之任之了。韓子陽自曉母親此事辦得太讓顧華念難堪,又欣喜于顧華念的體貼,嘆了口氣,傾身上前來幫顧華念拆下纏住了發根的玉搔頭:“我已同賓客們說明了。”
那玉搔頭箍得甚緊,又別在腦后,顧華念看不見,拽了兩下沒拽下來,已是在生拉硬扯了。見韓子陽接過,他便撒了手去,由著韓子陽小心翼翼地將他的墨發救出,把搔頭丟在那一堆首飾見,而后道:“謝了。”也不知是謝韓子陽告明來客他的男兒身,還是謝韓子陽幫他拆這玉搔頭。等好不容易將這滿頭叮當亂響的玩意兒全摘了,顧華念一頭墨黑長發垂間,擰了擰被重物壓了足足一個白日的脖頸,這才想起什么,從袖子里請出裝有天鬻丸的木盒,輕輕開啟了盒子,向韓子陽介紹,“這便是師父留下的‘天鬻丸’了。”
“這名字起得倒是有意思。天育?上天令萬物皆能得育嗎?”韓子陽接過那個藥丸。丸子是最常見的棕褐色,發散著藥材獨有的苦澀味道,看上去再普通不過了。韓子陽倒是不曾懷疑過絕谷神醫一脈的本事,只是等真的見到這粒丸子,終究還是驚異,就是這普通的藥丸,竟能違反陰陽,令男子生育?
顧華念搖了搖頭,一邊說一邊在半空里比劃著:“天鬻的鬻,是上粥下鬲的‘鬻’字。”雖則“鬻”字本意便是通“育”的,蕭靜慈命名的時候卻特意強調了這個字。見韓子陽有些疑惑地擰了擰眉頭,顧華念解釋,“師父說,用這個寫起來筆順多的字,才能突顯出尋藥材做這粒藥究竟有多么不容易,對得起我絕谷在外的弟子們的一番辛勞。”
這理由其實幼稚可笑,顧華念的師父蕭靜慈,年輕的時候總是一絲不茍,年齡大了之后卻愈發一副老小孩的樣子了。顧華念想起師父一本正經地強調著“鬻”字的樣子,一邊笑著一邊差點流下眼淚。好不容易把淚水抑制住了,顧華念一個氣未喘順,咳嗽了起來。
顧華念的身子其實很不好。小時候大病過一場烙下了病根,絕谷出神醫無數,硬是沒有一個有法子把他的病根除了去。只是當時那場病來得太厲害了,顧華念總覺得能保住這條命已經算是他的運氣了。這一邊咳著,給自己順了順氣,顧華念臉色有些蒼白,還是接過藥丸來:“這要得趕緊吃下,服下后兩個時辰內要……”他想說的是要行房,才能保證受孕。只是話到嘴邊了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顧華念覺得說出來實在是太露骨了。
誰料到韓子陽卻嘆了一口氣:“易之,你身子不好,我來吃吧。”
“什么?”顧華念愣了一下。
“我來服這藥吧。”韓子陽又重復了一遍。